淑妃產後恢復得不好,兩個月過去仍舊蠟黃着一張臉,雙目深陷無神,身形亦不似從前窈窕。她聽見琴太微過來,勉強從榻上支起身子,端出一張笑臉叫珠穠端茶待客。她身邊新添了一個叫寶秋的近侍宮女,卻不見玉稠去了哪裡。琴太微心中有事也不去細問,寒暄了幾句,就婉轉問起大長公主的病來。
“我也不瞞你。”謝迤邐道,“祖母的身子怕是撐不到今年。”
琴太微呆了一會兒,眼淚驟然流出來:“爲何不早告訴我?連舅母也一字未提。”
“告訴你又能如何?皇上指去的御醫尚且束手,你能幫得上什麼?”謝迤邐道。
“我想回去看看祖母,”琴太微顧不得理會她話中的冷淡譏誚,抽泣着說,“一年未見了。”
“徵王肯讓你回家嗎?”謝迤邐幽幽道。
琴太微搖了搖頭,卻又說:“我求求他,許是肯的吧。”
謝迤邐遂良久不說什麼。琴太微見她心緒頗不佳,連忙拭去眼淚,問起她的病況。謝迤邐只懶懶道:“宮中醫婆皆不得用。你那回受了傷,還不是鄭半山救下的?”
琴太微聽了又是一滯。謝迤邐見狀,遂笑道:“我乏了,還想躺一會兒。教珠穠帶你去看看小皇子吧。”
襁褓中的孩子尚未滿百日,小臉兒皺巴巴的地擰成一團,邊哭邊吐着唾沫,並不像宮人們交口稱讚的那般端正可愛——也許小孩兒家都這樣吧。琴太微並無弟妹子侄,是以從沒機會接近過嬰兒。她將小皇子接過來抱在懷裡,學奶孃的樣子小心搖着,居然哄得他止住了哭聲。她心中對這孩子便又添了幾分喜愛,抱着不肯撒手,又拿了一隻小鈴鐺逗得他咯咯直笑。珠穠笑道:“琴娘子這般喜歡小娃娃,將來也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琴太微搖了搖頭,卻道:“我來了這半日,怎不見玉稠姐姐?”
珠穠收了笑容:“你不知道嗎?”
琴太微茫然。
“前幾天她就服侍了皇上。”珠穠
慢慢道,“皇上封了她一個選侍。如今她住在後院西廂房,不常來前面應差。”
“那姐姐她——”
“這是娘娘的意思。”珠穠看了她一眼,又低聲道,“皇上近來眷顧着一位年紀極小的琳妃。娘娘這才做主擡舉了玉稠——如今該叫桂選侍了。”
琴太微聽得大不是滋味,遂慢慢彎下腰,把三皇子放回榻上。珠穠見她不說話,一邊低頭整理着襁褓,一邊忍不住低聲嘀咕道:“我們娘娘可是容易的嗎?也不知該說你什麼……”
從咸陽宮出來,琴太微的步子越拖越慢。曹典籍瞧她那滿腹心思的模樣,索性開口道:“娘子有什麼話這就快問吧,再耽擱可就回到坤寧宮了。”
曹典籍是宮中舊人。琴太微既與她相知,此時也不繞圈子了,直問道:“姐姐可知徵王殿下他——”
曹典籍深深看了她一眼。琴太微忽覺羞愧,一咬牙仍道:“是不是和淑妃有過節?”
“是。”曹典籍道。
她倆各自朝四周張望了一下。下午這個時辰,東一長街上清寂無人,遠處只見當值的內官倚着宮門出神。兩個宮人慢慢走着說話並不惹人注意,即便有人近前也能立時察覺。
“淑妃自小長在宮中,你是知道的。”曹典籍道,“太后膝下沒有公主,卻極喜愛小女孩兒,自做皇后時就常留着幾位貴戚千金在坤寧宮伴駕,一則爲說笑解悶,二則是爲兒孫們備選。”
琴太微忽然明白了,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
“徵王原是皇長孫,而徐家這一輩的嫡女——也就是三小姐,年紀太小。太后要另起爐竈,就挑中了謝家長女。莊敬太子亦首肯了此事,只等她及笄便正式聘娶。只是後來她被皇上看中了。”
琴太微喃喃道:“這豈不是……有些不得體?”
“確是如此。”曹典籍斟酌着詞句緩緩道,“但皇上開了口,謝家也只能答應啊。”
不,其中有些地方對不上……她忽記起五月裡爲了深柳
堂事件受審時,太后身邊的李司飾曾向她提過淑妃的事,說的是她在花園裡迷路,偶遇了皇帝,從此才直上雲霄。老宮人那閃爍的眼神、曖昧的語氣猶在眼前耳畔,分明暗示着事情背後沒那麼簡單。
待要再追問,琴太微忽又明白了——這當然不是迷路,謝迤邐又不是初入清寧宮,她在太后身邊侍奉多年,怎可能還會迷路,這是有意而爲……
這些話她都不好意思再問下去。她茫然回頭,望望咸陽宮的紅牆。高樹披離如羽,紫槐花事盛極,絳紅花串如錦繡堆砌,紅姿妍媚,迎風倩笑,香氣中充彌着淡淡腥甜味道。
“那是哪一年的事?”
“神錫元年。”
神錫元年,大局已定。奉天殿上的繼位者和預想中的不同。楊楝不再是皇孫,僅僅是身份微妙的臨安郡王。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不嫁徵王也許太后不答應,但是攀上了皇帝就無人能夠阻攔了。
早間那支折斷的白梅花,究竟縈繫着什麼樣的隱秘情事?竟把一個謙謙君子氣得如此失態定是想起了當初被心儀的未婚妻拋棄是如何顏面盡失,不得不娶徐家的庶小姐又如何心灰意冷……她必定得在心裡狠狠冷笑幾聲,方不負今日費心打聽到的這樁天大逸聞。但這樣着力的冷笑,卻也沒有令她覺得半分鬆快,一顆心反似戳破了水囊般癱軟無力,亂糟糟地淌溼了一地泥濘。
傍晚的日光打在長街的青石板上,浮沉飛舞,晚絮飄零,燥得她出了一身汗。她定是心神全亂了,這時竟無端地想起沈端居來——那一日偶遇謝家婆媳,亦是在這長街上。沈端居寶髻高挽,華服雅淨,跟在沈夫人身後款款走近,連一個眼波都無須轉動,就把她的少年美夢敲了個落花流水。
遠處翠華搖搖儀仗葳蕤,曹典籍忙拉了琴太微閃到牆邊斂衽侍立。原來是皇帝擺駕咸陽宮。琴太微還記得從前皇帝常常在這個時辰駕臨,這回也不知是去看誰。肩輿過去後,她悄悄擡頭打量,正巧那頂金絲翼善冠折出的強光刺中了眼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