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半山亦趕了過來。饒是老內官見慣生死,摸過楊楝的脈門也變了臉色,急催蔘湯續命。程寧早有準備,不一時蔘湯便送了來。楊楝已是半個死人,湯藥喂到他脣邊,沿着脣角盡數流走了。程寧只得催琴太微來喂藥。她也顧不得羞怯,自己先含了半口蔘湯,再銜住他的嘴脣,一點點將湯藥度入口中。如是反覆幾回,總算把一碗蔘湯灌了下去,脣色也微微回紅——也許只是被滾熱的湯水暖了一下。
蔘湯又苦又辣,直衝鼻囟,她覺得眼淚就快下來了,生怕被人看見,只推去換熱水,忙忙地往外走。
走到門口,卻被等了多時的徐未遲拽住:“娘子,陸將軍叫我把這個東西送進來。”
“什麼陸將軍?”琴太微不解。
徐未遲道:“剛纔陸將軍在門口,說殿下昏死前提過香囊。他只找到這個,未知是不是殿下要的東西,叫我拿給娘子收好。”
她這纔想起剛纔送楊楝來的正是陸文瑾。只是她忙着看顧楊楝,連對方的模樣都沒看清。香囊溼漉漉的,被污水泡得褪了色,繡線也鉤壞了,所幸玉環還在。她捏着玉環只顧出神,直到臉上的淚水都被冷風吹乾了,才慢慢回到房中,正聽見程寧同鄭半山在低聲嘆息:“他一向能忍,這回怎麼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他一時昏睡過去,一時朦朦朧朧醒來,不知晨昏,不辨晦明,彷彿早已到了幽冥境地的門口,隱隱看見父親的形影,他正要追隨而去,忽然被一女子攔在面前,連連將他往回推搡。那女子身形纖弱,淚眼殷殷,他想了很久那是誰,也許是他的母親。
後來大致知道是睡在自己的牀上,被褥清潔柔軟。有人來問脈,有人來灌藥,有人在耳邊小聲說着什麼。他還記得受傷之前那場驚天動地的風波,即使睡夢中也無法放得下。那人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反反覆覆勸慰着他。他又漸漸覺出飢渴,清水和薄粥便應時而來,枕在溫軟的臂間閉着眼喝粥,倒像幼
時生病被乳母照顧一般。身上的傷口長得極慢,一度潰爛發熱,只能靠人用涼水擦身,才覺得好一些。偶然午夜醒來時,也曾發覺自己的手被焐在一雙柔軟滑膩的柔荑之間。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覺她的呼吸間隱隱有不同往昔的芬芳。
如此渾渾噩噩不知多久,他終於覺得清醒了,立刻掙扎着半支起身體向簾外探看。彼時不知是晨是昏,金箔塵雪似的微光落入牀帷之間。那人手拿毛筆正竭力夠着牆上的什麼,一隻腳輕輕翹起,腰肢軟如楊柳。
“殿下——”
程寧恰從外面進來,驀地看見這一幕,立刻喝道:“琴娘子,快揭下來——咱們這裡不用那個。”
原來牆上卻是一幅消寒圖。每年冬至節,司禮監都會印製《九九消寒圖》分送各宮張貼,圖中一枝白梅,花開九朵,每朵九瓣,恰是九九之數,每日點染一瓣,待到花滿枝頭,數九寒冬便過去了。今日恰是冬至,琴太微剛剛把消寒圖掛出來。這還沒點上第一花,不曾想楊楝醒了。不知程寧爲何反應這麼大,她一時呆在那裡。程寧兩步上前欲奪,見楊楝倒不像着惱的樣子,卻也沒了主意。
楊楝喃喃道:“挺好看的。”
琴太微鬆了口氣,才驀然回神,連聲道殿下醒了能說話了,拋下筆走過來,差點被地上的線毯絆了一跤。唯有程寧沉得住氣,立刻叫人通知鄭半山去。
楊楝略撐了一會兒,依舊眼珠不錯地望着琴太微。琴太微被他瞧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摟着他輕問道:“要不要喝點水?宮裡賞了新鮮的密羅柑,還是切一個柑子吃?”
他有些疑惑,見她一笑而去,轉瞬捧來一隻甜白小碗,裡面是金黃如蜜的柑子肉。他就着她手裡吃了幾口,問:“你說……這是賞下的?”
琴太微道:“宮中分了冬至的節禮下來。”她小心看了他一眼,“其中有一籃子果品,是皇上吩咐周公公特意送來的。”
他輕側
了一下臉。琴太微放下瓷碗,略思忖了一下,道:“皇上教你閉門思過三個月,又示意乾清宮的周公公傳出話來,說聖心十分體恤,本不欲責罰,只是擋不住朝議滾滾,總要做個樣子出來。這三個月,請殿下儘可放心養傷。”
他沒有應聲。
她見他皺起了眉頭,又低聲道:“我聽見鄭公公那邊的口風,也是沒事了。”
聽見這話,環顧了四周,又道:“扶我起來走一走,躺了這些日子,渾身骨頭都散架了。”
到底是久病之人,他只扶着琴太微的手走了幾步便覺頭暈目眩,兩眼發黑,只得又回到牀上躺着。甫一沾枕頭,便覺得胸中一股腥甜上涌,他卻硬生生嚥了下去。
“太微……太微……”他輕聲喚她的名字,“你還在?”
“一直在的。”她忍着眼淚,替他拭去脣邊的血跡。
他什麼也看不見,彷彿重墮阿鼻地獄:“我還活着……”
楊楝陷入昏迷的這半個月中,程寧帶着幾個親信侍從日夜巡視,把個清馥殿看得如同鐵桶一般。他分不開身,便叮囑琴太微定要看好了王爺的湯藥罐子,防着有人趁機下手。琴太微自不敢怠慢,所有藥材都對着鄭半山的方子一一驗過下水,親自看着煎好了端到牀邊。一應的茶水粥湯也要仔細嘗過,才喂到楊楝嘴裡。
宮中是如此緊張,朝中更是鬧得天翻地覆。福王楊樗不必再南下之藩,而被抹去爵位廢爲庶人,監禁於南宮之中。忠靖王世子徐安照則被投入詔獄看守起來。朝中上下徐黨一脈,皆感到皇帝終於是對徐家下手了,惶惶不可終日。但皇帝命錦衣衛、大理寺詳查南海子兵變的始末,卻遲遲沒有查出個結果來。
“皇上等着我這份自陳,那我應該寫什麼?”楊楝稍稍清醒些時,就知道這一關是無論如何躲不過,屏退耳目之後,叫琴太微拿紙筆來錄自己的奏疏。
“殿下那一天,到底遇見了什麼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