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隔了兩日,坤寧宮司籍女史沈夜捧着皇后的題目,上蓬萊山來探望琴太微。宮中姐妹暌違日久,相見自是十分歡喜,不免又將宮中的瑣事閒話了一番。
近來皇后十分煩惱。自從皇帝爲了拖延時間而甩出爲康王楊檀選妃的命令,一時間上下都亂了。都中高門顯貴人家有待嫁女兒的,紛紛表示親王選妃當因循祖制,廣選於平民百姓之中,而小康人家又不大舍得把親女嫁給一個呆子而貽誤終身。康王被人明裡暗裡地嫌棄,皇后已是氣憤難忍。偏生又還有些個貪慕富貴的宵小之徒,硬是走了司禮監的門路想把女兒送進來做王妃,皇后又自是看不上這樣的人,連連斥責了幾個受賄的內官。左右爲難之際,坤寧宮打醮請神愈發頻繁起來,琴太微這裡亦稍微忙了些。女史出宮親傳題旨還是頭一回,無非是爲了琴太微捱打的新聞罷了。
沈夜牽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聽說你因爲跌碎了太后賞賜的盆花,被打了二十杖,嚇得我們心驚肉跳,只怕有個好歹。倒是娘娘說,豈有吃了二十杖還能寫出青詞來的人。今日看來,果然將養得甚好。”
琴太微紅着臉道:“連日在牀上趴着,腰都酸了,咱們去外面走走吧。”
“原來你還走得路。”沈夜驚笑道。
“只是不能久坐着罷了。”
兩人相攜着走到虛白室後院的水廊上,沿着太液池岸邊的假山信步閒逛。秋日晴好,湖上波光撩人,鷗鷺往還。偶然一陣山風拂來,草木瑟瑟,幽香細細,隱約有一縷清甜如蜜的味道。
“這山上有桂花嗎?”沈夜奇道。
琴太微道:“山中有前朝的廣寒殿,殿前一株老桂樹,足有三人合抱粗,據說是前朝道宗皇帝爲討蕭後的歡喜,特意遣人從汴梁艮嶽的廢墟里挖出,千里迢迢移植過來的。這時節想來已開花了,咱們上去看看?”
“罷了罷了。”沈夜連忙擺手道,“不過就這麼一問,你倒來勁兒了。腿傷還沒長好,好生休息
着吧。”
“待我做了桂花露,託人帶一瓶子送給你和曹姐姐。”
“那就先謝謝你啦。”沈夜笑道,“說起來,這個地方住着可真好,又清靜,又有趣,一年四季花草不斷,強勝宮中百倍。都說徵王殿下甚寵愛你,當真不是虛言——你別皺眉頭,就連鄭總管那樣有年望的前輩,污損了淑妃娘娘的畫兒尚且要領板子,何況小小一個宮人?我出來時,曹司籍還叫我提點你小心謹慎,要恭順主君,和睦左右,切莫恃寵而驕纔是。”
琴太微一時無言以對,又聽沈夜絮絮道:“你知不知道柳美人的事?”
不等她想起柳美人是誰,沈夜便迫不及待道:“就是前一陣子宮裡的大紅人呀!她年紀很小,也不算很好看,本來毫不起眼的一個人。三月裡不知怎麼的,皇上忽然翻了她的牌子,從此就得了意了,尤其淑妃娘娘生育之後,皇上幾乎天天和她在一起,連着晉了琳嬪、琳妃,針工局、銀作局、織染局的幾位大總管都圍着她轉。本來下個月,連她那個在大興縣放羊的父親都要封平樂伯了。”
“……本來?”
“前幾天她被奪了琳妃的名位,依舊降爲美人。景陽宮也不讓再住,直接搬到永巷去了。原本也不是一樁大事,蘇州織造上來一批新樣的衣料,皇后娘娘不要,只教宮裡幾位要緊的娘娘挑揀,柳氏自是不讓人的,一大半叫她捲了去。結果麼,過了幾日,杜娘娘忽然在太后面前說,琳妃做了一條大紅織金襴裙,大紅……也就罷了,那裙襴竟是“江崖海水雙龍趕珠”的紋樣,這是皇后才能用的。太后老孃娘生了氣,教皇后徹查此事。皇后問琳妃時,琳妃卻一口咬定不是龍紋,只是飛魚,妃嬪命婦亦可用得。取了那件衫子來,那紋樣倒真是教人作難,說是龍要差一點,說是飛魚又與平日所見不同。問了針工局的幾位內官,亦各執一詞。淑妃最是博學又善畫,皇后待要問她的意思,她卻先上了一道自陳,說那日挑選衣料大家都在,是她說了一句琳妃穿這紅的
好看,琳妃纔拿了去的,她願分擔罪責。如此一來,皇后自不好再問她,又問了沈敬嬪她們幾個,有人說還是像飛魚,有人說看不出,也有人說只怕真是龍。琳妃看看說是飛魚的人也不少,遂到皇上面前哭說杜娘娘造謠害她。皇帝催着皇后辦理,皇后只好想了個不是法子的法子,把那件衫子用一隻漆盤盛了,傳給宮中嬪以上的十二位娘娘一個一個看過。再另置一銅瓶,教娘娘們各寫一簽投入瓶中,不一定要署名,只寫是龍還是飛魚。最後漆盤和銅瓶傳回坤寧宮,你猜如何?”
“她既已被貶,自然當時說是龍的人,比說是飛魚的人要多。”
沈夜搖頭道:“只有一人投了一張署名的白籤,正是淑妃,她陷在其中不好表態。其餘十一簽,都未署名,都寫的是龍。”
不管面上如何表態,暗地裡人人都盼她死。
“如此一來便定了琳妃的罪。請皇帝示下,皇帝只說按律辦理,按律是要降爲宮人的。皇后想着給她留點體面,只降回了美人,遷去冷宮了事。她自是不服,闖到乾清宮去找皇上,偏生那日皇上忙着和謝大人議事,只教先送走。後來竟也沒再問起。僅僅數月恩寵,隨即打回原形,君王的寵眷……其實不能太過依賴的。”
琴太微默想一會兒,深覺其中頗有蹊蹺,忽道:“姐姐,我真不喜歡這些事情。”
“我也不喜歡。”沈夜悵然道,“這樣的事情每聽上一回,都覺得這宮裡實在……實在讓人待不下去……”
“再過幾年,你就可以出宮了。”琴太微嘆道,“我卻是再出不去。”
沈夜勸道:“你既明白,行事便要分外小心。打碎太后的花盆這種事,弄不好也會成爲旁人把柄的。”
琴太微啞然,只得轉言道:“那麼淑妃娘娘呢?她有沒有受牽連?”
“她被罰了三個月的俸祿。不過,你那表姐什麼時候吃過虧呀!”沈夜呵呵冷笑道,“剛罰了俸,轉過身皇上就特賜她省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