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貢院連開三場考試。杏榜放出,禮部右侍郎謝鳳閣之子國子監舉監謝遷,亦名列其中,但僅在榜尾。考前都中風傳,以謝遷之才,必是要連中三元的,不料會試表現不佳。謝遷將卷子默了出來,謝鳳閣自己看過,又請幾位相熟的詞臣掌眼,俱搖頭嘆息。不知謝公子的文章心思都去了哪裡。謝鳳閣心中有數,只好以犬子身體欠佳之詞搪塞。
不過數日便到了清明。熙寧公主府舉家往翠微山腳下掃墓。本朝歷代帝后陵寢皆在天壽山,而皇妃和早殤的太子、親王、公主等則多葬於離帝都較近的翠微山。京中世宦名族等,如謝氏之族墓,亦多有在翠微山一帶的。每年清明時節,謝氏皆舉家前往翠微山,掃墓之外,亦隨俗遊春、禮佛。今年因大長公主臥病,本不擬出行,公主卻見謝遷鬱鬱不樂,催着謝鳳閣帶他出去散散心。於是全家草草出門,只留一個老成姨娘看家。一早出了德勝門往西,沿水望山迤邐而去。到得謝駙馬墳頭,除過雜草,奠過祖先,閤家哭祭一回,又看了看公主的陰宅,直捱到正午方下山來,一行人都腿軟肚飢。因謝遠遙說起山下有所大覺禪院,原是每年遊春必訪之處,可問方丈討杯茶水,謝鳳閣遂往這邊趕來。
禪院門口已有一行車馬,問之卻是翰林院侍講學士沈弘讓一家。謝鳳閣喜不自勝。原來沈夫人的孃家,與沈弘讓乃是同宗且支脈不遠,俱出自山陰沈氏。謝鳳閣與沈弘讓又是同年的進士,一向投契,兩家有通家之好。大公子沈顯卿長謝遷四歲,亦是科甲出身的才子,去歲選了禮科給事中。
兩家人彼此廝見一回,同入禪院中拜過菩薩,便有方丈前來禮見,引了兩家官眷往後院禪房中喝茶去。
廂房間的廊道狹窄,不免摩肩接踵。謝遷忽見沈顯卿身畔有一個婷婷嫋嫋的女子,正疑心他何時娶了新婦,自己竟未聽說過。又掠了一眼,卻是沈家的次女沈端居。沈端居少時亦常來謝家走動,與謝氏兄妹一同讀書習字,並無猜嫌,年歲稍長時便不再與謝家男子對面,是以謝遷有一兩年不曾見過她。即使是這等場合下相見了,她亦側過臉躲在父兄身後,只隱隱現出一
抹蟬鬢雲鬟,半幅款款軟軟的柳綠羅裙,煙籠水隔似的看不真切。
謝遷正望着沈端居的背影出神,一旁謝遠遙閃了出來,拽着端居自往女眷房中去了。
謝遠遙只說要和沈家姐姐說幾句私房話兒,將丫鬟僕婦們全都趕了出去。沈端居掩了房門,聽聽外面沒有人聲兒了,便拉了謝遠遙問:“琴妹妹有消息了嗎?”關於琴太微在皇城中失蹤一事,沈夫人亦跟沈家人隱隱提過。沈端居與琴太微極爲友善,聞之十分掛心。
“姐姐不問我,倒只記得她。”謝遠遙雖是嗔怨,亦皺眉道,“她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呢。”
沈端居怔了一會兒,道:“年下我爹爹捎回來那張紙……原來還是我們想多了?”
謝遠遙忙道:“我正要問你呢。正月十四那天,只見你娘和我娘兩個關在屋子裡嘰嘰咕咕,我也沒聽分明,是怎麼回事呢?”
沈端居道:“去年我爹爹在司禮監內書堂,給一羣小內官上課。年前收上來幾篇時文,其中有一篇文辭清妙,不像小內官所爲,而且起首四句竟是藏頭的。幾個首字連起來,是‘太微史宬’。爹爹知道琴家妹妹的閨名是“太微”兩個字,就起了疑心。太、微、史倒也罷了,這個宬字嵌得奇怪,不像巧合。所以爹爹囑咐我娘跟你們家說一聲,莫非琴妹妹的下落,竟然在皇史宬?”
謝遠遙道:“你見過那個卷子沒有,是不是她的筆跡呢?”
“是不是她的筆跡倒不好說,像又不太像。她原本極擅模仿旁人筆跡,要存心隱藏時誰也看不出。”沈端居道,“再者她寫了底稿,小內官重抄一遍也未可知。正月以來,你娘也帶着你進過兩回宮了吧,可有問過淑妃娘娘?”
“沒有。”謝遠遙道。
“爲何?琴妹妹已是半年沒有音訊……”沈端居訝然。
謝遠遙道:“聽我孃的口氣,彷彿是不太相信。再者……如今大姐姐的身子最最要緊,不能爲了旁人的事情驚擾了她。”
沈端居聽見這話,不由得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也不曾跟娘娘……暗示一下?”
謝遠遙道:“我倒是想呢
。可是回回進宮,我不過是在旁邊傻站着聽她們說話,聽也聽不太懂,哪裡有我插嘴的份兒。你說,要不我們倆自己找機會去一趟。那個皇史宬,聽說也就是個藏書樓罷了。”
沈端居搖頭道:“你不知道,那個藏書樓是司禮監經管的,只有宮中內官才進得去。別說我們,連我們的爹爹都去不了呢。”想了想,又說:“你家的娘娘固是要緊。琴妹妹的事,還是讓我爹爹再找那個小內官,悄悄打聽下吧。且等爹爹忙過了殿試,我去慢慢磨他。”
“司禮監的人,不好打交道吧……”謝遠遙皺眉道。
正惆悵時,忽聽見外面有人催着請小姐們起身。兩個女孩兒忙往外走。謝遠遙先跨出門,忽然低聲“呀”了一聲。
“怎麼了?”沈端居問。
“我怎麼看見有人從廊下閃過去了……”謝遠遙顫聲道。
兩人腦中是轟然一響,待要追查偷聽之人,卻見沈夫人遠遠地在大門口望着,只得各自匆匆散開。
兩家人各自登車,剛馳到官道上,迎面來了一隊宮車。謝鳳閣與沈弘讓忙吩咐自家車馬避讓,遠遠認出那是徵王的儀仗,想必是來祭掃莊敬太子墓的。
謝鳳閣和沈弘讓兩人急忙下車欲拜,只聽有人說:“雨中泥濘,二位大人不必行禮。”
徵王竟未坐車,卻披了件琥珀衫騎在馬上。青油綢雨笠遮掩下看不見神情,只覺他朝二人微微頷首,旋即引繮而去。
沈夫人在轎簾後瞧了半天,轉頭低聲問:“聽娘娘說,太后近來似有意擡舉二皇子。那她是不是打算放徵王回杭州去?”
謝鳳閣搖搖頭:“二皇子你見過的,比徵王如何?”
“草雞比鳳凰。”沈夫人不覺笑道,轉而又嘆了一聲,“鳳凰雖是鳳凰,可惜梧桐樹已經倒了。”
謝鳳閣亦然其辭,又想起自家女兒腹中的龍胎。若淑妃生得三皇子,其中局面必更復雜,而淑妃母子會成爲衆矢之的。思及此,他竟不免在這早春的薰風軟雨中打了一個寒戰。遙望前川,煙雨迷茫,不辨方向,宮車白馬漸漸遠去,有如一痕淡墨溶化在渺渺湖水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