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楝。”
皇后的聲音不大,但謝迤邐聽來竟格外清晰。
“阿楝,過來看看你這個小兄弟。”皇后笑道,“你只怕還沒見過小嬰兒吧?將來林夫人生了……”
謝迤邐頭頂轟然一響,只覺狂風貫耳,大雪撲面,根本聽不清皇后還說了些什麼。
周遭的人羣靜了下來,潮水般慢慢退開。她如立於滄海中一隅礁石之上,拼盡全力唯恐墜落。她盼着皇帝能及時開口攔住楊楝。她亦知這時誰也不會幫她。她只能抱着孩子,眼睜睜等着他走過來。
皇后是知道什麼了嗎?不,不可能,若被人知道了一點風聲,她早已灰飛煙滅。還未及想明白是怎麼回事,織金紅羅的袍角便已移到眼前。雖不敢擡頭,亦知是他走過來了。她決然地沉下氣息,在脣角勾出清淡疏遠的笑容,將襁褓遞給了身邊的宮人。
時間極慢,如同魘在了夢中。
他竟長得這麼高了嗎?從前他們並肩齊眉,不用擡頭就能看見那對明若晨星的眼睛。可這時她只能掃到他足下的皁靴、腰間的玉帶、胸前的蟠龍、頜下的護領,他的臉是什麼樣子,她竟已記不清了。她從不知道自己有這般盼望看清他,可是……她絕不可以再擡頭了。
一時間孩子又遞了回來。她猛然一驚,他已經不見了。
原來衆人不曾走開,原來他們一直在說話,一直圍在她身旁嘰嘰喳喳,仙居公主的笑話沒有講完,樑毓太妃提醒她小孩子打了個呵欠,怕是累了想睡。她像大夢初醒,連忙把孩子緊緊貼在胸前,一時虛脫得想回到屏風後面,又怕被人看出形跡,只得笑着,不停地笑……又恍然想起,夢中她連他的臉都沒看到。這麼久了,還是沒有看到……
皇帝沒有挪開眼睛,他看見謝迤邐一直都低眉垂首,笑容恬靜,舉止若行雲流水,彷彿她從不認識楊楝。他抿了口殘酒,看看空中圓月,水中花影,心中一縷一縷婉轉不覺,盡是無可奈何淒涼意。
楊楝
如踩着雲團一般回到座中,只覺目中茫茫,方纔謝迤邐一直垂首,滿頭珠翠琳琅,生生晃花了他的眼。
時不時有人過來招呼他,他亦笑着回禮寒暄,手中握着一杯熱茶,卻是一口也沒有喝下去。遠處宮眷如花,語笑嫣然,簇擁着帝后、淑妃還有新生的皇子,都是天家一脈何等熱鬧。可這熱鬧全是旁人的,與他毫不相干……
倘若沒有萬安三十四年的那場鉅變,如今端坐殿上的就該是他自己的親生父母,他會穿着太子的冠服坐在他們近處,他身邊也該有個太子妃,大約連孩子都已經出世了。他的眼睛慢慢移回了謝迤邐身上,王妃的禮服也是霞帔紅衫,翠羽翟冠,與皇妃頗爲相似。他忽然迸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此時戲已開鑼。臺子搭在了水邊的五龍亭,正中一亭被彩燈照得通明,如寶光璨然的一隻水晶缸,其中生旦淨末行動如走馬燈籠,鮮衣彩袖姿態紛呈。舞伎退去,小旦忽然停下流水步,半掩着桃花粉面咿咿呀呀唱起來:“美女嬌且閒,高門結重關,容華豔朝日,誰不希令顏。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聲如春鶯婉轉,細細聽來卻是《洛神賦》的典故。
“妾身甄后是也,待字十年,傾心七步。無奈中郎將弄其權柄,遂令陳思王失此盟言,嘉偶不諧,真心未泯……”
楊楝聽着聽着,忽然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他回頭看看座中的太后、太妃、諸位公主皇子,或凝神聽戲,或閒談調笑,或大快朵頤,人人神色如常。只有皇帝……皇帝手裡端着一杯酒,覷眼看着戲中人,良久不發一言。
“他是皇家麒麟鳳凰,華國手,還須天匠。建安詞賦,伊人獨擅場。長瞻仰,歸來旌節雲霄上,悵望關河道路長……”
樑毓太妃正和徐太后說了個笑話,一回頭看見臺上,洛神初見陳思王,正拿着一柄七寶香扇半遮粉面,一脈嬌羞。樑毓太妃不覺道:“那旦角兒手裡的扇子,怎生這般像太后……”
她忽然明白過來,不禁心
驚肉跳地望望太后,又望望皇帝。
皇帝面色雪白,眉如刀刻。太妃的話猶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漣漪,人人覺出氣氛變了,一時都屏聲靜氣。唯有臺上歌舞不絕,“陳思王”如泣如訴——
“你看那女子,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穠纖得中,修短合度。芳澤無加,鉛華弗御。踐遠遊之文履,曳露綃之輕裙。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彷彿若輕雲蔽月,飄飄若流風迴雪……”
徐太后終於發話了:“停了,把那個旦角兒帶上來。”
象牙鏤花的扇柄嵌着米粒大小的各色寶石,扇墜是一隻精巧的玉蝴蝶,拖一尾紅絲穗子,看去也只是尋常一件御用物。若非扇面上另有書畫,大約很難將它與別的宮扇區分開來。樑毓太妃探身覷去,只見扇面上依稀一位宮裝麗人,旁邊錄着一首詩。
“這上面寫的什麼?”太后冷笑着問,“念來給我們聽聽。”
唱洛神的正旦早就嚇破了膽子,連連磕頭道:“奴婢不識字……”
太后遂環顧四周,衆人見勢不妙,誰敢接這個茬兒,李司飾少不得接過了扇子,乾巴巴地念道:
誰家洛浦神,十四五來人。媚發輕垂額,香衫軟着身。
摘蓮紅袖溼,窺淥翠蛾頻。飛鵲徒來往,平陽公主親。
詩極豔冶,座中有古板年老的宮嬪,聽了就不免皺起眉頭來。徐皇后聽到最後一句“平陽公主親”,不覺含笑望向自家夫君,卻見皇帝面色如鐵,像什麼也沒聽見。徐皇后只恨屏風礙事,擋住了她窺看謝迤邐是個什麼神情。
太后拿過扇子略看了看,放回漆盤中:“哀家不懂這個。皇帝擅丹青,且瞧瞧這扇面究竟如何。”
皇帝盯着盤中寶扇,猶豫了片刻才伸手去拿。豈料剛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這是贗物!
他心中的輾轉惶惑頓時消弭無形,瞬間體悟過來分明是有人嘲諷自己,是誰敢這樣大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