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蒙絡的生辰禮
“他們也沒有姓氏。”
“爲何？”
葉驚闌緘口不言。
這一段塵封的過往，忽而提起，就像一根刺猛然插入心窩子，膈應得慌。
雲岫不再問，當一個人緊閉心門時，就該表現自己的識趣。
一時之間，周遭溫度似驟降。
相顧無言的兩人，只一杯接着一杯的陳情酒。
雕在杯子上的蘭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麗，雅緻。
她的手扶着杯身，修長而白皙的手指和月色相近。
再斟一杯，遙寄明月。
當初異族暴動，佔領了整座沙城。
“你現在已經不是了。”
“可惜，我只有這一輩子。”
感同身受的前提一定是有共同經歷，纔會在聽到他人往事時有所觸動。
蒙歌沒有帶走蒙絡，僅僅是做了個樣子罷了。
雲岫捉住了他再次點過來的手指，一折。
她以自己的獨門暗器作爲臺階，遞到了蒙絡跟前，換取了蒙絡的退讓。
她同犯了瘋魔的人沒有區別，雙手插入發間，三千青絲在這一刻散亂開來。
葉驚闌起了玩心，打趣道：“你曾與我說，我見過大理寺卿之後，會自慚形穢，可我每日對鏡端詳，完全沒有云姑娘說的那種感覺。”
“我……我不乞巧。”蒙絡憋了老久，憋出來了這麼一句不像她會說出的話。
他壓低了聲音，像在訴說悄悄話。
乞巧的姑娘也察覺到了異樣。
她怯生生地挪着步子，絲毫沒有當初的囂張。
人總是這樣自欺欺人地活着，常常想要爲年少的輕狂，氾濫成災的思念，無法約束的放浪不羈找一個理由，爲證實自己過往是無怨無悔，惆悵到潸然淚下的相思，篤定到不偏不倚的信仰尋一個源頭。
葉驚闌深吸一口氣，平而緩地呼出，“哎……”
“我瞧着你喜歡暗器和一些小玩意兒，趁着這乞巧的日子，我便將它贈予你。”雲岫輕晃了下手中素色的荷包。
“因爲……”她手指一橫，向着一處。
葉驚闌勾了勾脣角。
雲岫眯起眼睛，看着對面院子裡的姑娘虔誠的乞巧。
但看着葉驚闌成竹於胸的模樣，雲岫隱隱有了自己的判斷。
“我……”她將下脣咬得發白，一道紅痕立現，白與紅的分明之感，使得他人不自覺生起憐惜之情。
她還是那一身五彩繽紛的衣裳，甩着腦袋，讓那麼多條辮子自由地觸碰。
“我命由我。”他只那麼一句淺淡的話。
“葉大人比你更美。”她彎彎眉眼，清亮的眸子裡滿是笑意。
“哎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總犯我，可怎麼活啊！”蒙歌假惺惺地捂住額頭，讓人錯覺額頭上被毛豆兒擊出了一塊大疙瘩。
她食指屈起，往外彈了一顆毛豆兒。
“那我一定不長命，而析墨定是一隻綠王八。”
一聲淒厲的慘叫驚破了沙城的寧靜。
只見雲岫輕吐舌頭，粉嫩一閃即過。
她並不怕這荷包藏着什麼毒，她是怕接了這個荷包，就得義無反顧地踏上那一個臺階。
於是雲岫打破了這個僵局。
七月初七，是她的生辰。
那人仍是笑着的，只是這笑裡似暗含酸楚。
她快要熬不過自己內心的渴求。
“你怎知今日是蒙絡的生辰？”葉驚闌有些好奇，沒聽蒙歌提起過雲岫有詢問過他，而金不換和孟章早就回了盛京，雲岫就更沒機會接觸了。
她抱住雙膝，蜷成一團。
“下輩子。”
她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獲取蒙絡的認可——送禮。
遠遠傳來含糊不清的“多謝”。
她沒有乞巧，她只是希望索羅族的月亮神是真實存在的，在這一刻，能聽見她的祈願。
“你剛纔說過，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葉驚闌將她的話原封不動的奉還。
也許只是給自己放了一個臺階。
她老早就眼饞到不得了。
忽然往前邁了一大步，搶過荷包。
將自己團成團的蒙絡喃喃自語道：“我沒有不喜歡她。”
“蒙絡也想乞巧嗎？”雲岫取出自己的荷包，遞了出去，“裡面有針線。”
“可是宿命就是宿命，歸根結底則是生來註定。”她閉了閉眼，“就像……我從一出生就是納蘭家的女兒。”
“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暫時的朋友。”
她的手指不住地絞着埋在雙膝的腦袋上的辮兒。
雲岫想，定是很苦，而她體會不到這種苦。
收好了金針，將素色荷包揣到懷中，貼在最靠近心臟的位置。
“你瞧。”她的手指虛虛地點在了乞巧的女子身前的水盆裡。
她的心裡像生了一塊礁石，任由驚濤駭浪捲起白沫兒，毫不留情地拍在上邊，鑿出了孔洞，從孔洞之中涌流過無休止的浪潮。
葉驚闌的話很對，他和析墨只是偶來的利益糾紛，撇開那層罪惡的油膩，他們也就是喜歡拌嘴的故人罷了。且只能稱爲故人。
蒙歌和蒙絡那時好不容易保住了小命，在外流浪了一年有餘，不知他們這兩個孩子是如何過來的。
老人常言：年少不知愁滋味。她卻一遍一遍地體味着這般那般的苦與悶，她不知這可否稱爲“愁”，只覺這種感覺上了眉頭，上了心頭。
“我本不該到凌城的。”葉驚闌沉吟片刻，丟下這麼一句。
他的口型在說：生辰快樂。
這種蔓延開來的恐怖氣氛，如同瘟疫一般，席捲了整個沙城。
“我……”她攥緊了拳頭。
跌坐在地的她，嘴皮子都在發顫。
有幾家的窗格子裡燃起了燭火。
於是她琢磨一陣後，說道：“他比你厲害，他是一個可以留千年的好人。”
而薛漓渢，他一貫以剛正不阿爲做人準則，自然是看不慣“阿諛奉承、靠臉伺君”的男寵，要是扒開了這層帶着偏見的皮，他會否和葉驚闌握手言和？
沒人能告知確切的答案。
接與不接都是一個問題。
蒙歌一笑，喜歡嗎？不喜歡嗎？好像沒有個真正的定數。
葉驚闌是蒙歌的主子，蒙歌將他當成了頭頂上的天，對信仰有着絕對服從的蒙歌會爲了讓他滿意而讓步與屈就。但蒙歌又顧念着自己唯一的妹子，蒙絡的喜怒哀樂會直接影響到蒙歌。蒙絡擺在明面上的不喜歡使得蒙歌夾在這複雜的關係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爲難。
蒙歌扒拉在她身後的牆上。
“啊——”
她先是找了一處能借着月色看清事物的角落。
但這麼多年來，就算是蒙歌也無法展開笑顏爲她慶賀生辰，這是苦難日，是痛楚的紀念日。
蒙絡就着月色，虔誠地捧起金針。
“我曾以爲，你是不屑做這些事的。”他指的是適才雲岫贈禮與蒙絡。
她壓抑在喉嚨裡的哭嚎，悶成了奔涌的熱血。
“誰知道會在哪一天拆穿這個拙劣的僞裝？”雲岫清了清喉嚨，身邊的人沒有染風寒，她倒是先染上了，“年節時，我第一次在朝堂外與你相見，以爲此生除了同朝爲官便再無交集，然而……”
爲什麼不喜歡雲岫？
蒙家兄妹是沙城人。
哆哆嗦嗦地打開荷包。
滿眼，滿心，全是那幾根細細的金針，金針上的光芒一閃而過，竄進了她的周身血脈，逆行至天靈，腦袋發暈。
蒙絡爬上了蒙歌堅實的後背，狠狠地踩着他的肩膀攀上了屋頂。
“你說，曾停是什麼人？”葉驚闌忽的想到了什麼，脫口而出。
曾停抖的那張手絹兒裡就藏着關於他們的事。
“我……”她使勁兒晃了晃腦袋。
取出一根細針。
“好人。”雲岫眼睛也不眨地回答道。
“在你心中，普天之下誰最美？”他的指尖輕輕敲敲銀盃，磕在蘭花瓣朵兒上。
實際上煮熟的毛豆，不管用多大的力，都達不到那麼誇張的效果。
“呼——”倏然捲起的風沙真真正正地迷了人眼。
這只是蒙歌爲了給自己的偷聽擺出的一個合理的藉口。
上了臺階就意味着她必須接受，有云岫這麼一個人的存在。
淚如雨下。
“我知道。”
蒙絡像一隻攀着無形的蔓條跳躍的猴兒似的，三步並作兩步躍進了另一條巷子裡。
“可你也沒有比葉驚闌更美。”
七月初七正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
他在悄悄地活動指關節。
往事不提也罷。
“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
細小的文字讓她辨認了好一陣。
不必多說，誰也瞞不了誰。
雲岫仍然是挑着眉，伸出手。
雲岫笑起，她就喜歡這般磨人。
“猜的。”雲岫又怎會告訴他，她在給花鈿的信中寫上了好生查探蒙家兄妹一番。於是花鈿到沙城後，和曾停打聽的事裡其中有一件即是關於蒙家兄妹的。
葉驚闌當真是厚臉厚皮之人，隨時隨地都在標榜自己是一個好人，不忘踩一踩析墨。
花花綠綠的小腦袋冒了一半出來，嘴裡還嘀嘀咕咕地嚼着一句：“我不喜歡她。”
門上赫然貼着一塊白色的“喜”字。
她又怨怪自己不該接了雲岫的小恩小惠。
這也許就是虞青莞說的“女人的直覺”。
而後相視一笑，丟開了這件事。
蒙絡啊蒙絡，比起蒙歌來，你更像一個瓜慫。堅守不住自己的陣營，這麼快就丟盔棄甲、束手就擒了。不戰而敗的孬種。
雲岫果然沒有騙她。
白色“喜”字映入眼底。
難不成雲岫在很久之前便謀劃上了？
在凌城時，他們算不得友人，蒙絡又像一隻一碰就炸毛的貓兒……
可是她又猜到裡邊是雲岫常用的金針。
“這世上的許多事是無論成敗都要去做的，許多東西需要將生死置之度外去守護的，還有許多責任，壓在了肩上，就要義無反顧，不論痛苦與否，必須去承擔的。”她揉搓了一下眼角，真是今夜的風太急了，她頓了頓接着說，“有時候命運是沒有對錯的，我們也無權更改。”
觸手可及……
她很害怕，害怕承認自己的心在慢慢改變。
四周一片寂靜。
第六感極強的女子，她僵着脖子回頭。
水盆傾覆，溼了她身後的地，延伸至她撐在地面的手掌下，她也沒有任何知覺。
“葉大人和析墨一直不大對盤，和薛將軍更是仇敵，看來葉大人今後的日子不好過。”
蒙歌不爲人察覺地嘆了口氣，她這句話從凌城延續到了沙城，哪怕她知曉了雲岫的真實身份，仍然會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內心。
那個素色的荷包，就像一個當風的旗幟，在蒙絡的眼裡放肆招搖。
“七夕節。”
雲岫應該不會主動去想法子討她歡心。
“嗯？”她的鼻音漸濃。沙城捲了沙石的風有些急，吹得她在恍惚之中迷了眼。
她不乞巧，只祈求鵲橋相會的兩人能予以她和她所在乎的人些許庇護。
雲岫一想到那個圓滾滾的人，就覺好笑，他是她見過爲數不多的天生帶喜感的人。
腳底磨蹭着，快要將腳下的青瓦都磨得光滑。
而她在猶豫，是否該跨上那一步臺階。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句話在任何時候都適用。
那裡沒有光亮，也無人能看見她。
驅逐、屠戮是他們野蠻行徑的溫和說法。
“你對他的評價極高。”
葉驚闌以指腹點中她的眉心，嗔怪道：“你何時才能像個真正的女兒家？”
面上是淺笑吟吟。
怎生得這麼一顆多愁善感的心。
屋頂上的兩人並肩坐着。
葉驚闌抽回了手指，故作姿態地背到身後。
蒙絡舔舔嘴脣，遲遲不敢上前接過。
又是無聲的嘆息。
十分誘人……
她在心中默唸着最爲誠摯的心願，無人知曉，也無須被人知曉。
而過了三年的同月同日也是她流離顛沛的開始。
“雲岫。”
站在臺階下，她可以堅持自我，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誰也奈何不了她。更何況雲岫壓根兒不在意她的想法。
“咔咔。”算盤子兒的清脆響聲在寂夜裡格外清晰。
軟底布鞋在地面行走是沒有聲音的。
但曾停太胖，他每行一步，綠色袍子隨着步子抖上三抖，連軟底布鞋都踩出了聲兒。
“哎，丫頭，我這棺木，給你算貴些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