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上書的事愈演愈激烈,以至於國子監和太學學正都阻擋不及,不過事情雖鬧得大,卻是鎩羽而歸,傳言禁軍已經嚴正以待,四處驅逐太學生、監生。
這課也上不下去了,博士來開講,發現這課堂上,只有沈傲爲首的寥寥幾人,見這般清淨,只好教沈傲等人自行溫習。
沈傲這幾日飽受斥責,先是幾個親近的同窗拉他同去,沈傲婉拒,後來便有人說沈傲也是佞臣,是有了官身,不敢去爲民請命。
對於這種流言,沈傲一笑置之,並不理會。
“事情鬧得越大,越是將皇帝推到自己的對立面,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沈傲心中對這些頭昏腦脹的學生頗爲不屑,雖佩服他們的熱情,卻對他們的言行很是不喜。
兩世爲人,沈傲相信,任何一件事都不會是偶然觸發,這背後,一定是有人暗中挑動,尤其是公車上書這般的大事。
局勢還未明朗,沈傲倒是很有興趣看看,推波助瀾之人,到底是誰?
過了幾日,又有了新消息傳出,說是以少宰王黼爲首,其下書名尚書、侍郎、學士紛紛請辭,都以無德無能的名義要求致仕。
一時間人人歡欣鼓舞,國子監裡竟有人當衆放起了鞭炮,城內茶座酒肆的生意一時大好,就是吳筆,也不無興奮地來尋沈傲道:“此事只怕要有眉目了,王黼等人欺上瞞下,欺矇天子,這一次我們絕不能再讓他們翻身,只要一鼓作氣,一定能讓陛下回心轉意。”
沈傲淡然一笑,道:“只怕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吳兄聽說過以退爲進嗎?”
第二日,宮中又有消息傳出,證實了沈傲的猜測,王黼等人請辭的奏疏,被皇帝駁回,非但如此,宮中還親自發了旨意,對王黼等人撫慰一番。
這個結果令人憤怒,到了正午,聚集在正德外長跪不起的太學生、監生竟是烏壓壓的看不到頭,紛紛要罷黜王黼等人,撥發賑濟銀錢。
宮中自是不理,王黼等人卻又是上疏請辭,仍舊不準,整個朝廷也是爭論不休,連政務都顧不得署理了。
據說正德門外,太學生與禁軍發生了衝突,一些膽大的學生竟差點兒衝入了禁宮;禁宮乃是皇帝居所,天下中樞之地,此事自是嚴辦,因而當日,禁軍開始四處拿人,當下追捕了數十個監生、太學生。
雖然將這些犯法的學生下獄,事情卻並沒有因此而告一段落,太學生、監生紛紛要求釋放同窗,另一方面,朝中不少言官也以祖法爲理由,請求放人。
這幾日的天氣驟然變壞,電閃雷鳴,大雨磅礴宣泄,國子監中的氣氛格外的壓抑,穿着蓑衣,沈傲仍舊按時去上課,回到寢室又安然讀書,將自己置身於事外。
到了後來,連博士也無心授課了,見了沈傲,只是苦笑,他們雖不至和監生們一起去鬧,可是看到沈傲孤身一人埋頭讀書,眼眸中有着幾分不高興。
有一次,沈傲聽見兩個博士悄悄議論:“此子才具無雙,是百年不出的天縱奇才,琴棋書畫,經義文章無不精通,異日必然一飛沖天,鵬程萬里。可惜,可惜沈監生雖有天縱之資,卻無仁心,將來只怕又是一個蔡符長。”
蔡符長就是蔡京,蔡京在少年時就已文才聞名,行書詩賦無不精通,且長相俊美,身材偉岸,世人都爲之稱奇。不過這句話自不是誇獎沈傲,恰恰相反,言語之中頗有幾分諷刺的意味。
沈傲聽了,心裡苦笑:“監生瘋了,博士也瘋了。當年哥們發瘋的時候,全天下的人都正常得很,怎麼我難得正常一次,周遭的人卻都瘋了?”搖搖頭,嘆氣走開。
就在大雨不歇的這一日,消息如晴天霹靂般地傳出,宮中旨意下來,令太師蔡京官復原職,即刻入朝,總攬政事。
誰也不曾想到,事情的結局竟是如此,學生非但沒有讓皇帝讓步,沒有懲治王黼諸人,反倒是蔡京入朝,重新攬政。
吳筆悽悽慘慘地冒雨回來將這個消息相告,沈傲拍案而起:“我明白了。”
吳筆揩着身上的泥濘,問:“明白了什麼?”
沈傲笑道:“蔡京是個國手。”
“國手?”吳筆不明白。
國手,這纔是真正的國手!沈傲曾經想過,慫恿此事的可能是清流,甚至可能是祈國公周正、衛郡公石英,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的真正策劃之人,竟是蔡京。
先是指使王黼、王之臣等人先設下一個陷阱,藉着水患做起文章,水患之地恰好是江南,江南是蘇州應奉、杭州造作的大本營,以皇帝的心意,一面是他的喜好,一面是天下賑濟,自然是難以決斷割捨。
在這種情況之下,王黼等人出來,先給皇帝一個臺階,這個臺階,就是瞞報江南西路的水患,使得原本已是猶豫的皇帝想借此下臺,滿足自己的私慾。
之後是慫恿學生逼宮,讓皇帝感受切身之痛;此後事情不斷鬧大,甚至牽涉到了各司各部,在這個風浪口,王黼等人突然請辭,這個請辭,幾乎將局面推到了高潮,一方面給鬧事的學生看到了希望,慫恿他們繼續鬧下去。另一方面,身爲皇帝,那些爲自己打算的大臣抵不住壓力,皆是黯然致仕,此時皇帝當然憤怒了,這個憤怒,是對學生的不滿,也有對王黼等人的同情。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站在皇帝的角度來說,這些學生實在是太不可理喻,不好好讀書,竟敢幹涉朝局,要逼迫皇帝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身爲君王,既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學生和皇帝之間,已變成了仇敵,王黼等人的請辭,當然不準,因爲皇帝明白,學生的慾望是不能滿足的,同意了王黼請辭,接下來就要同意賑災,再之後是裁撤花石綱……這不再是賑災的事,已經上升到了皇帝威儀的問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竟然有人敢推翻皇帝的決策,是可忍孰不可忍!
到了這個時候,皇帝第一個想起的是誰?花石綱是誰鼎立支持的?
是蔡京!蔡京在位時,花石綱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差錯,甚至是爭議也是極少,更別說是學生鬧事了。
皇帝原本就有起復蔡京的心思,而現在,更是刻不容緩,因爲只有蔡京,才能夠彈壓住局面,震懾住羣臣和那些胡鬧的學生。
之後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旨意發出,召蔡京立即主政,這個政,首先就是彈壓學生,穩住朝局。
沈傲推開窗,望着窗外淅淅瀝瀝的大雨肆虐而落,眼眸被雨線遮蔽,胸口起伏几下,忍不住道:“天下萬物皆是棋子,唯有這個蔡京,纔是真正的國手,高明,太高明瞭。”
身後的吳筆仍是不解,道:“沈兄爲何這般說?”
沈傲呼吸着雨水帶來的清新空氣,帶着幾分乾澀的淡笑道:“不管是王黼還有學生,甚至是參與了此事的文武官員,他們所有的言行都落入了蔡京的計算,吳兄還不明白嗎?你早已做了蔡京的馬前卒了。”
吳筆怒道:“哼,我們是爲國諍言,如何成了蔡賊的馬前卒?”
沈傲淡然一笑,不和他爭辯,今日他總算見識到了什麼叫老奸巨猾,相比蔡京,這些學生當真是幼稚得很,爲蔡京做了炮灰,居然還引以爲榮,自認自己做了正確的事。
蔡京要上臺了,那麼之後呢?沈傲皺起眉,苦笑起來,他知道,他的好日子只怕要到頭了,蔡京起復,耍弄的第一個手段就讓他大開眼界,到時他若是真報復起自己來,不知自己是不是他的對手?
摘下牆壁上掛着的蓑衣,將它摟在懷裡,沈傲對吳筆道:“吳兄,走吧,我們去正德門。”
吳筆愕然:“怎麼?沈兄不是說不參與上書的嗎?”
沈傲戴上斗笠,道:“誰說我要參與上書,我是去給皇上獻畫,獻一幅好畫。”他似是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早已預料到今天的到來,從畫筒裡抽出一卷畫來,小心用油紙包好,夾在腋下,嘻嘻哈哈地道:“這畫若是獻得好了,或許賑災的錢款就有了着落,本公子一幅畫換來數十萬貫的賑災錢款,很有成就感的。”
吳筆見沈傲從容淡定,雖是嘻嘻哈哈,可是眼眸中卻是信心十足,大喜道:“好,我們去正德門。”
二人出了寢室,並肩迎着大雨而行,路上恰好遇見了幾個博士,這幾個博士在屋檐下議論着什麼,遠遠看到沈傲、吳筆要往集賢門去,便道:“沈傲,你要去哪裡?”
沈傲遠遠朝他們行了個弟子禮,一旁的吳筆道:“沈兄要去勸諫皇上撥發賑濟錢糧。”
勸諫?幾個博士一時眼眸發亮,他們對沈傲抱有極大的期望,可是沈傲在這一次事件的態度令他們很是失望,在這個時代,德行比之學問更加重要,有了德行,學問好不好都是其次,可是沒有德行,學問再好,也會遭人鄙夷。
沈傲將自己置身事外,全無仁心,甚至連一句對災民的同情之語都未曾出口,教諸博士紛紛議論,都認爲這沈傲學問再好,其行徑也令人不齒。此時見沈傲要去勸諫,一時興致昂然,頓時對沈傲的看法改觀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