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欽差行轅這邊點起了燈,許多人從這裡進出,偶爾傳出狗吠,童虎帶着一隊人各處巡檢,有了上一次的前車之鑑,警戒又不禁提升了許多。
再往裡走,便是一處小廳。這裡天氣冷,各大宅院裡會客、署理事務都在小廳裡進行,除非是極鄭重的場合,纔會在那空蕩的大廳去。沈傲也不例外,他親手書寫了一份奏疏,叫人連夜趕赴京畿。
奏疏裡自然是自辯的,殺太原大都督,這件事實在太大,聳人聽聞。沈傲混跡了這麼多年,哪裡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只要消息傳到汴京去,立即就會掀起一陣軒然大波,其影響不在地崩之下。
所以容沈傲在這太原的時間已經不多,朝廷的敕使早晚要來,沈傲這幾日也沒有閒情去看書,眼看距離期限已經過去了七個時辰,再過五個時辰,過了這一夜之後,若是糧商們再不交糧,他只有選擇用粗暴的手段了。
幾十份奏報傳到了沈傲的公案上,糧商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沈傲不禁寒了臉,心知他們已經達成了默契,要和自家硬磕到底了。
連夜,代職大都督樑建打馬到了這行轅,掌燈求見。沈傲請這樑‘都督’坐下,要叫人去斟茶,樑建顯得心事重重,道:“殿下,還是拿酒來吧。”
這樑建也不知是怎麼了,今天夜裡倒是頗有些膽大,之前還是唯唯諾諾的,這時候倒是要討酒喝了。
沈傲哂然一笑,道:“好,就喝酒。”
叫人上了酒菜,暖了一壺酒來,飲盡了一杯,樑建才道:“殿下,末將幸不辱命,五處城門已經緊閉,各處糧鋪也叫人盯梢,就等殿下一聲令下,只要那糧商不交出糧來……”他居然喝了一杯酒,臉上就紅彤彤的,酒壯了慫人膽,厲聲道:“便可抄沒各家糧鋪。”
沈傲呵呵一笑,道:“辛苦樑都督了。”
樑建接着又悶頭喝酒。
沈傲嘆了口氣道:“本王連累了樑都督,這一杯酒,權當本王敬你。”說罷,端起酒盞朝樑建碰去。
樑建吁了口氣道:“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末將還能說什麼?這脅從之罪既然逃不脫,索性跟着殿下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
二人碰杯一飲而盡,沈傲心裡想,還是做武官的利索,想得開,換做是文官,只怕早是糾結踟躕、哭哭啼啼了。
沈傲又道:“樑都督放心,朝廷就算鎖拿了本王,本王也要力保樑都督,因爲有些事,還要樑都督來做。”
樑建不禁道:“請殿下示下。”
沈傲叫人去取了一本簿子,摔在桌几上,道:“這裡頭是一筆賬,爲安頓災民,分發耕牛、衣物、建造新屋,每一筆都很清楚,大致耗銀八千一百萬貫,這些錢,本王到時候會知會人送來,若是本王一旦有什麼不測,樑都督可以爲本王將這好人做到底嗎?”
樑建不禁動容道:“樑某早聞殿下大名,都說殿下重財輕義,今日見了,才知道原來都是謠言。”
沈傲苦笑,這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二人一邊吃酒,一邊閒談,一直到了三更天,卻都沒有睡意,沈傲昨夜睡得遲,白天索性睡到了下午,所以這時候並沒有倦意,那樑建哪裡睡得着?杯酒下肚,反而精神了許多。
等到了五更天的時候,一個校尉匆匆來報,道:“殿下,時候差不多到了。”
沈傲放下酒杯,走出去看了看天色,淡淡道:“各家米鋪可有動靜?”
校尉搖頭道:“沒有。”
沈傲冷笑道:“他們這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本王給了他們機會,他們當本王不敢動他們嗎?”沈傲佇立在這薄霧重重的拂曉,晨風一吹,看不到任何的倦意。
樑建從廳中出來,站在沈傲背後,沈傲漫不經心地道:“樑都督,該召糧商來複命了。”
樑建點點頭,立即讓人去叫,沈傲和樑建則打馬到大都督府,擂鼓升帳,樑建要坐去上首,沈傲卻拍了拍他的肩道:“今日本王親自來。”說罷,坐上首位,樑建陪坐下首。
兩班校尉、將佐紛紛到齊,衆人行過了禮,默不作聲地站到一側。
再之後,糧商們才姍姍來遲,向沈傲行禮,沈傲鐵青着臉道:“鄭記米鋪爲何沒有人來?”
衆糧商都是抿着嘴,並不回答。
沈傲厲聲道:“本王再問一遍,鄭記米鋪,爲何沒人過來?”
那糧商黃亭道:“米鋪的掌櫃許冰臥病在家,至於鄭國公,他老人家昨日染了些風寒。”
沈傲森然冷笑道:“原來是這樣?他們來不來都沒什麼相干,本王先問你們,這糧,你們是交還是不交?”
下頭的糧商都不吱聲。
沈傲繼續道:“交出糧來,可救活十數萬百姓,朝廷也不會令你們吃虧,便是小賺一筆也是足夠,一百文一斗的價值,也不會讓你們白跑一趟。”
糧商們仍舊不吭聲。
沈傲自顧自地笑起來道:“這般大的功德,就沒人肯點頭嗎?”他顯得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地道:“你們的身後有鄭國公,有李邦彥,所以才這樣肆無忌憚是不是?鄭國公是外戚,李浪子是首輔,有他們給你們捂着蓋着,便是有人彈劾,山高皇帝遠,宮中不能明察秋毫,你們便心存僥倖是不是?”
沈傲哂然一笑,繼續道:“昧着心賺這錢,諸位捫心問一問,良心能安嗎?”
糧商們像是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說話。
沈傲吁了口氣,道:“本王也不和你們說什麼大道理,只是告訴你們,不要心存僥倖。”他突然站起來……糧商們這才現出愕然之色,不知道這平西王到底又要做什麼。
沈傲臉色肅然,突然變得無比的莊重,淡淡地道:“本王也不是什麼好人,貪墨的錢財何止百萬?爲泄私憤,可以栽贓陷害,可以巧言令色。投機取巧,本王也不是沒有做過……”他笑了笑,繼續道:“可是本王卻知道,如今有十幾萬人在捱餓,本王讀過書,知道一個道理,人有所爲有所不爲,有所爲之事,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去做,有所不爲之事,便是掉了腦袋也決不能去觸碰。今日本王要做的事,便是要拼了性命的!”他什麼也不再說,摘下了頭頂上的進賢冠,脫了玉帶、玉魚袋、尨服,整個人只穿着一件內襯的圓領短襖,下身是一條藏青馬褲,這大堂雖有炭盆,可是地方空曠,堂門大張,冷風灌進來,渾身都不禁冰冷起來。
在這大都督府門前脫衣服………所有人的臉色都不禁變了,看向沈傲,沈傲將尨服、玉帶、樑冠放在公案上,正色道:“這是天子所賜,是榮華顯貴,可是今日,本王寧願舍了這些東西,也要做成這件事!”
這句話說出來,讓所有人都不禁肅然,沈傲這般做,誰不明白這個心思?沈愣子這是要玉石俱焚了,交出糧來還好,不交糧,就是大家一起死!
糧商們這時也不禁心中瑟瑟,歷朝歷代,最怕的就是不要命的,更何況要和他們拼命的是平西王。
沈傲虎目瞪住糧商,道:“這糧,你們是交還是不交?”
那糧商黃亭哭喪着臉道:“並非不肯交,實在是糧食已經兜售空了。”
其他糧商也紛紛道:“是,是,糧都都兜售空了,請殿下明察。”
沈傲開始還是好言相勸,便是在這堂上脫衣,也並沒有露出爲難的意思,可是糧商們說出這句話,臉色霎時驟變,一雙眼眸滿是殺機地道:“這麼說,你們是一定不交了?”
糧商們紛紛跪下道:“並非不交,實在是無糧可交。”
沈傲冷哼一聲,臉色森然道:“既然如此,也只好玉石俱焚了,來人!”
下頭的邊將都是肅然,到了這個份上,誰還敢說什麼?紛紛站起來道:“末將聽令!”
沈傲惡狠狠地道:“挖地三尺,一間間米鋪給我查抄,查出了一粒米,也是他們欺矇本王,立即拉下去砍了!”
“遵命!”邊將和糧商們關係再鐵,也知道非要公事公辦不可,若是懈怠,說不準這不要命的平西王砍的就是他們的腦袋了;於是各自應命,召集軍卒打馬朝各家米鋪而去。
“咚咚……”邊軍們到了米鋪這邊,狠狠地將門砸開,接着潮水一般地涌進去,肆意搜查,店中的夥計和掌櫃什麼都不敢說,都是在側立一旁由邊軍監視,米鋪的貨棧就在後院,邊軍們砸開了門,發現裡頭果然是空空如也,連一粒米都沒有剩下。
帶隊的將佐這時候也急紅了眼,他們現在倒是巴望糧商把糧食交出來,眼下這個局面,總要有人讓步,可是平西王是鐵了心,希望就寄託在糧商身上。可當看到這空空如也的貨棧,立即便明白這些糧商也是破釜沉舟了。
到時候真要衝突,他們這些邊將遲早也要跟着倒黴,抄不到糧,回去不好覆命,這姓沈的又是鐵了心要從糧商們身上榨出糧來,最後會是什麼樣子,卻是誰都不敢想象了。
貨棧裡沒有,自然是將這些掌櫃、夥計鎖拿了來問,掌櫃信誓旦旦,只說糧食已經兜售完了,一些心腹的夥計知道也不說,也是一口咬定了沒有。至於其他的夥計,問也問不出來什麼。
足足折騰了半個上午,結果卻是徒勞無功,十幾個將佐又回到都督府去。
都督府裡,沈傲已經換上了一件圓領開襟的儒衫,闔目坐在這裡等候消息,只是抿着嘴,並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