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遞入宮中,第二日清晨,便有旨意傳來——宣沈傲入宮。
沈傲輕車熟路,大清早翻身上馬,雄赳赳氣昂昂去見皇帝,趙佶剛剛用過了早餐,還在翻看王之臣的供狀,見了沈傲來,對楊戩道:“賜坐。”
沈傲坐下,趙佶將供狀放下:“已經定案了?”
沈傲道:“定案了,就等陛下裁處。”
趙佶顯得有些不滿:“反詩的事查無實據,是不是孟浪了一些?這事非同小可,不徹查個清楚,朕心中難安。”
沈傲心裡斟酌了一下,道:“若是查下去,只怕朝廷裡許多人不安,陛下,還是算了吧。”
“王之臣呼風喚雨的時候,結交的朝臣不可計數,再加上門生故吏,還有許多曲意討好的官員,真要大動干戈的查起來,不知多少人會膽戰心驚,這種事還是不要擴大打擊面的好,真要鬧個雞飛狗跳,陛下也不安寧。”
趙佶理解沈傲的意思,沉吟了片刻,點頭道:“人死如燈滅,判王之臣一個斬立決吧,他死了,反詩案也就沒了,朕可以給太后一個交代,你也算是報了私仇。”
沈傲大驚失色,道:“陛下,我……”
趙佶打斷他:“你不要辯解,你那幾斤幾兩,朕會不知道?”冷哼一聲,趙佶負手站起來,推開閣裡的窗戶,遙望着閣外的春景,道:“王之臣得罪了你,你由此跑到太后那裡去挑唆,這些事,你真的當朕不知道?”
沈傲這時再沒有脾氣了,苦笑道:“原來什麼事都逃不過陛下的法眼。”
趙佶深吸了口氣:“朕在試探你,你知道不知道?”
沈傲不說話,這個時候多說多錯,還是小心爲妙,他突然發覺,趙佶並不簡單,很不好糊弄。
趙佶望着遠處琉璃瓦上的殘雪,嘆了口氣道:“如果昨夜送入宮裡的奏疏追究的是王之臣的反詩案,朕就算有萬般的不捨,也只能讓你進書畫院,永遠與朕談書論畫了,知道爲什麼嗎?”
沈傲道:“陛下擔心微臣的殺心太重?”
趙佶不可置否,笑吟吟的道:“你選擇了殺王之臣一人,這很好,看來你並不是那種睚眥必報的人。”他伸了個懶腰,回眸過來看了沈傲一眼,面帶微笑的道:“怎麼?你爲什麼不請罪?”
“微臣何罪之有?”
“你挑唆太后殺戮大臣難道不是罪嗎?”
沈傲擡頭與趙佶對視,竟是笑了起來:“王之臣該殺!”
這就是沈傲無恥的理由,因爲王之臣該殺,所以他認爲自己使用任何手段,甚至不惜去搬弄是非,寧可栽贓構陷,也不覺的有什麼負疚。
趙佶苦笑:“你就是這性子,一輩子都改不了。”隨即回到座位上:“這幾日爲了你和王之臣的事,朕也受了連累,今日總算結案也算是功德圓滿。朕新近得了一本毛玠的山水畫論,你要不要看看?”
沈傲笑道:“毛玠的畫論,自然是要看的,先漢時的行書行家不少,可是畫師卻是不多,微臣很想開開眼界。”
趙佶顯得頗有些得意,叫人取了畫論來,沈傲小心翼翼的捧起來看了開頭,忍不住嘖嘖稱奇,隨即道:“漢人畫山水,最講究的勢。到了魏晉,就開始着重於神了,毛玠處在漢晉交替之時,他寫的這本畫論既提出山水畫以勢爲利導,又提出同時要注重神駿。這倒是頗有意思,又要重勢,又要有神,世上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怕一個人都沒有。這一本畫論雖有許多精闢之處,可是受漢晉交替的影響太大,一些說法還需仔細斟酌。”
趙佶眼眸一亮,沈傲只略看了開頭,便總結了書中的重大紕漏,這一點他還是認真細讀一遍才得出的結論,興致盎然的道:“沈卿以爲作山水畫該重神還是勢?”
沈傲笑道:“陛下,這很重要嗎?”
趙佶露出不解的意思看着他。
沈傲繼續道:“就如作花鳥吧,陛下看到鳥兒時,便會捉起筆來畫它,可是陛下會想畫出它靈動的氣勢呢,還是鳥兒蘊含的神采?”
“……”趙佶回答不出。
沈傲不由笑了起來:“真正的畫師根本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如果是我作畫,我看着山峰,在我的眼裡,山峰是什麼,就是什麼,如果在我眼裡山峰是老虎,那麼我的筆下畫的也應該是老虎。”
趙佶眼光一亮:“這一句答的很好,朕早該想到的,李太白有一句叫橫看成嶺側成峰,這一句結合你的話,實在發人深省。”
趙佶忍不住嘆息道:“只可惜汴京有水無山,天下的名山大川都是朕的,朕卻無緣一會,實在可惜。”他似在沉吟:“上一次朕原本有話和你說,可惜太后傳喚……”
沈傲聽他這話音,立時明白了:“陛下想出遊?”
趙佶點點頭,苦笑道:“朕知道這件事難如登天,太后那邊不好交代,朝廷百官也不會答應,你的主意最多,不如給朕想一個辦法吧。”
沈傲面色一緊,連連搖頭:“不可,不可,這件事幹系太大,出遊的用度要糜費多少,若是中途出了危險怎麼辦,陛下總不能學隋煬帝,讓十萬禁軍,數十萬民夫隨陛下一道巡遊吧?”
趙佶道:“朕只要侍衛百人足矣,只是想看看天下的名川大山,沈傲,朕一直拿你當作心腹,這件事,只有你纔能有辦法。”
“心腹?心腹怎麼不把女兒嫁給我?”沈傲心裡暗暗腹誹,卻只是不斷搖頭,這件事關係太大,可不是好玩的。
趙佶虎起臉來:“你若是不肯,朕只好昭告天下,嗯,怎麼寫呢,就這樣寫,朕自即位以來,膽戰心驚,如履薄冰,不敢有絲毫鬆懈,今有鴻臚寺卿沈傲者,對朕言曰:陛下萬乘之君,該當遊遍羣山……”
日啊,原來話還可以反着說,沈傲瞪大眼睛,他突然發現,這個皇帝和自己接觸的太久,也學了那麼一點無賴的本事去。
“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古人誠不欺翩翩美少年,英俊多才沈郎君。這可怎麼得了?”沈傲心裡大是感慨,連忙打斷趙佶,一身正氣的道:“陛下,我左思右想,陛下身爲天子,人中之龍,這區區汴京淺水之地,豈能困住真龍天子,陛下想去考察人間疾苦,微臣歡欣鼓舞都來不及,哪裡還敢反對?這件事包在微臣身上就是。”
沈傲的態度反差實在太大,趙佶看的目瞪口呆,心裡想:“原來一個人變臉可以變得這麼快。”笑呵呵的道:“這就是了,你來說說看,到底有什麼辦法。”
沈傲道:“最緊要的是太后,每一個人都有弱點,就是太后也不外如是。太后最青睞的是晉王,咳咳……陛下,我說這句話你不會見怪吧?”
趙佶臉色有些黯淡:“你說的是實情,晉王甚得母后喜愛。”
沈傲點頭:“其實這也不是太后偏心,爲人父母的,都想一碗水端平,陛下是皇帝,與天同壽,而晉王卻只是親王,太后擔心他也是應當的。要說服太后,陛下就一定把晉王擡出來。比如讓晉王入宮去說他夢到哪個哪個山神,這山神說他一生蹉跎,只有真龍天子去某山一遊,方可化解這危厄。太后也是信道之人,晉王這般一說,這等事雖是子虛烏有,卻是寧信其無,太后擔心晉王的厄運,自然巴不得讓陛下去爲晉王化解厄運。”
趙佶眼睛一亮,道:“不錯,太后就算是半信半疑,多半爲了晉王也不會反對。只不過朕這個皇弟,哎,都是太后和朕將他嬌縱慣了,朕要他去做事,他肯定漫天要價的。”
沈傲笑呵呵的道:“太后有弱點,晉王就沒有弱點嗎?晉王的弱點在王妃身上,陛下只要對王妃曉之以理,王妃給晉王吹吹枕頭風……”
趙佶拍了大腿,眼睛更亮:“不錯,一物降一物,晉王妃那邊倒是好說話,說動了她,晉王也只能乖乖聽朕的話了。這件事就交代給你去辦,晉王妃很欣賞你,上一次入宮和賢妃就曾說起過。”
沈傲苦笑道:“陛下,我是鴻臚寺寺卿,和國際友人打交道都忙不過來……”
“你辦好了,朕有賞的。”
沈傲眉開眼笑:“那微臣只好從百忙中抽出身來爲陛下分憂了,只是微臣斗膽要問,陛下的賞賜是什麼?”
趙佶板着臉道:“這都是以後的事,你現在和朕說說如何對付百官。”
沈傲正色道:“簡單的很,陛下要體察民情,這就是最大的理由。不知民間疾苦,又遑論什麼治國,陛下想想看,歷代的開國之君往往精明強幹,這是爲什麼?便是因爲他們出自鄉野草莽,知曉小民的喜怒哀樂,因此往往施政時都能對症下藥,成爲一代明君。陛下巡遊,也只是防止被小人矇蔽而已,誰反對,誰就是小人。”
趙佶道:“就怕百官以糜費太多爲由,一旦羣情洶涌,朕也無可奈何了。”
沈傲望向趙佶,笑得很邪惡,慢吞吞的道:“陛下,國庫沒錢你還巡遊,莫說是百官要罵,就是微臣也看不下去。不過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趙佶笑吟吟的道:“你說。”
沈傲突然站起來,正容行禮,才慢吞吞的道:“微臣懇請陛下裁撤蘇杭造作,取消花石綱,將花石船改爲水師艦船,如此,非但國庫豐盈,陛下出巡的用度也就出來了。”
趙佶沉着臉想了想:“花石綱能糜費多少銀子?不過是一些奇石罷了,你不要危言聳聽。”
沈傲好不容易客串了一會諍臣,豈肯輕易罷休,正色道:“陛下可知一塊小小的石頭,糜費了多少錢財嗎?”
趙佶茫然搖頭:“至多不多千貫罷了,這點錢又算得了什麼?”
沈傲冷笑一聲:“千貫?臣只知道,萬歲山上的一個石頭,哪一塊都要五千貫以上,這還是輕的,前年蘇州造作局運來一塊萬斤大石,沿途運過來,因爲船體吃水太深,穿不過橋洞,於是各地紛紛拆毀石橋,容石船通過之後又建新橋。單這塊大石,所消耗的錢財又何止十萬?若是加上拆橋、修橋的費用,至少也要五十萬貫以上,再加上徵用的民夫以及其他開支,便是百萬也不爲過。那些官吏孝敬皇上倒也罷了,可是他們卻是層層盤剝,變本加厲,見了民間有什麼寶物,便以花石綱的名義去豪取,天下早已怨聲載道,人心惶惶,再這樣下去,只怕民情更加洶涌。
陛下,只要取消花石綱,微臣擔保絕沒有人反對陛下出巡。”
趙佶聽了沈傲的話,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笑了笑:“這件事朕再想一想吧。”
沒反應?莫非皇帝早就知道有人層層盤剝剋扣,也知道有人打着他的名義強取豪奪?沈傲明白了,對於趙佶來說,花石綱是自己的私慾,只要滿足了自己,下頭人只要肯盡心爲他收集奇石,其他的他無暇考慮。
這就是赤裸裸的昏君樣板啊!
沈傲心裡感嘆,眼眸閃過一絲冷然,既然你無動於衷,哥們只能用殺手鐗了。
“陛下可曾知道,那些花石綱的差役爲了中飽私囊,見了百姓的珍寶便立即去貼了黃紙,向人聲稱這是陛下要的貢物。結果這些珍玩大多落到了他們的手中。他們得了好處,可是陛下得了什麼?陛下是萬乘之君,本該受萬民的擁戴,結果卻因爲一些小人的搬弄,結果卻要爲他們揹負千古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