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蔡京這般氣定神閒的做派,王文柄微微一愣,咀嚼着蔡京的話,一時呆了。
也不知蔡京怎麼想的,可是王文柄知道,蔡太師叫自己先扛着,頭痛的終歸是自己。
只是蔡京這樣說,王文柄也是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道:“既如此,那麼門生就再熬一熬,實在不成,乾脆撂了擔子就是。”
說這樣的話就有點兒小孩子氣了,蔡京呵呵一笑道:“這擔子非讓你來挑不可,放心,我估(摸)着,這兩天就會來準信,先看看高俅那邊怎麼說。”
談笑了幾句,門下郎中便快步來了,急促促地道:“太師,有加急奏疏。”
“是京畿北路的?”蔡京擡眸,懶懶地看了郎中一眼。
郎中躬身道:“沒錯,請太師過目。”
結果那份奏疏,蔡京慢吞吞地看完,然後若有所思地將奏疏放在几子上,乾癟的嘴脣顫動一下,道:“先下手爲強,乾淨利落,這份膽色,只怕天下人再沒有比得上的了。”
王文柄小心翼翼地問:“恩師說的是誰?”
蔡京用指節敲了敲几子上的奏疏,道:“還能有誰?就那個沈傲!他已到了薄城,自高俅以下,共殺了一百六十七人,這還沒算上什麼叛軍。”
王文柄倒吸了口涼氣,一百六十七人,這大宋朝一年勾決的死囚只怕也未必有這個數,沈楞子這次是真的瘋了;更何況殺的乃是高太尉,高太尉是什麼人?也是他能殺的?
說起高俅,王文柄與他還有幾分交情,再加上都是蔡京黨羽,未免有些兔死狐悲,沈傲能先斬後奏殺了高俅,下一個開刀的說不定就是自己。
王文柄不由怒氣衝衝地拍案而起道:“他好大的膽子,真是反天了;恩師,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姓沈的這是自尋死路,太師,擅殺九卿,這是什麼罪?我一定上疏彈劾他。”
蔡京搖頭,招呼他坐下:“他這一手高明之處就在於宮裡頭非但不會降罪,反而更加放心。”
王文柄愣住了,道:“這是何故,還請恩師賜教。”
蔡京笑呵呵地道:“我問你,沈傲如今是什麼身份?”
“總攬京畿三路,轄制三衙、邊鎮,敕命欽差。同時還兼着武備學堂司業、鴻臚寺寺卿,敕侯爵,封太傅。”王文柄知己知彼,將沈傲的頭銜一口氣報了出來。
蔡京含笑道:“這就是了,不說那些虛的,只說轄制三衙和邊鎮,天下兵馬,統統歸他節制,若是他甫一到任,便收買人心,你想想看,陛下會怎麼想?”
“可是他連當朝太尉也……”
蔡京搖頭打斷王文柄,嘆息道:“殺高俅、清洗馬軍司,這個事情傳出去,定然天下震動,殿前司暫且不說,那邊和馬軍司關聯不多,甚至還有點嫌隙,可是步軍司這邊會如何?”
“步軍司和馬軍司都駐在外城,聯繫就緊密多了,那馬軍司的將校到步軍司去聽用也是有的,前年的時候,也有不少步軍司的將校調到了馬軍司。”
“這就是了,步軍司與馬軍司藕斷絲連,殿前司是絕對效忠宮裡的,如今鬧了這麼一出,步軍司定必將沈傲恨透了的,須知被殺的人中,有多少是步軍司的同僚、袍澤?這只是其一,我大宋雖然以文抑武,可是對(禁)軍將校,一向還是優渥的,若不是犯了大案,能留幾分情面就留幾分情面,沈傲這一殺,(禁)軍將校們會怎麼想?”
王文柄順着蔡京的思路道:“定是人人自危。”
蔡京趁着王文柄說話的功夫喝了口茶,繼續笑道:“就是這個道理,黿鳴而鱉應,兔死則狐悲,不知不覺,除了馬軍司,各司對沈傲難免會離心離德。這不正是宮裡頭希望看到的?說得再透徹一點,正因爲有了石英,有了周正這些人,老夫才能總攬三省事,邊鎮那邊正因爲有了童貫,宮裡才放心用種家的幾個相公,沒有步軍司、殿前司,沈傲這個總攬京畿三路的差事就做不長了。”
王文柄也不是蠢人,稍一提點,立即明白了蔡京話中的深意,嘆了口氣道:“這麼說,這沈傲殺人還殺對了,非但沒罪還有功,這是什麼道理?”
蔡京慢悠悠地道:“也不盡然,雷霆雨(露),皆在君心,若是天一教灰飛湮滅,那自是沈傲當機立斷,整肅馬軍司,除去了奸臣賊子,立下赫赫戰功。可若是戰事仍舊沒有進展呢?”
王文柄欣喜地道:“那便是恃寵而驕,無法無天,殺戮大臣,致使三軍渙散,錯失滅賊良機?”
蔡京含笑道:“對,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他有功還是有罪,現在還不能下定論,這筆賬,先記着就是。”
王文柄道:“我們要不要從中做點兒梗?我署着兵部,若是拖延幾日運送錢糧……”
蔡京連忙嚴厲地打斷他:“剿滅天一教乃是當下最大的國事,你是不想活了嗎?耽誤了糧草,到時候第一個抄家滅族的就是你。”
王文柄頓然冷汗直流,小心翼翼地道:“是,是,學生太孟浪了。只是姓沈的若真有本事,豈不是成就了他的一件大功?”
蔡京臉色緩和了一些,語氣依然冰冷地道:“要作梗,又不能(露)出馬腳,辦法還是有的。”
“請恩師示下。”
蔡京徐徐道:“沈傲殺了這麼多馬軍司將校,馬軍司那邊的兵由誰來帶?我估(摸)着,他是想用武備學堂的教頭和校尉去補充,可是要讓將士們聽令,沈傲最需要的就是時間,要使馬軍司(禁)衛與他沈傲同心同德,沒有半年的功夫是不可能的,所以嘛……”
蔡京闔着眼,慢悠悠地繼續道:“不要給他拖延的機會,先找些人,上疏彈劾他,不要涉及到高俅的事,只說天一教日益壯大,爲何沈傲率軍止步不前,先給他施加一點壓力。另一方面,還要派人在市井中傳出謠言去,說沈傲根本就不算進兵云云,這件事先慢慢來,一個月之後,再讓更多人彈劾,這只是開始,到了第三個月,就讓人死諫,陛下那邊,一定也會有點兒心急,到時候頂不住這麼大的壓力,下旨意督促進軍也是遲早的事,短短三個月的時間,我看沈傲拿什麼兵去和天一教一決死戰,交戰越早,敗率就越高,只要戰報傳來,立即組織人上疏彈劾,死死咬住沈傲殺高俅致使上下離德將士不肯用命這一條來說,一旦真響應起來,便是官家也保他不住,實在不行,就叫人請辭,大夥兒都請辭,人一多,官家的心就亂了。”
蔡京嘆了口氣,又道:“咱們對付的不止是一個沈傲,甚至還要加上官家,只有官家讓了步,高俅的仇怨才能得報。所以說這一次也是一個大好的時機,只是讓人上疏催促沈傲進兵,誰又能說出個壞來?沈傲不是辦了個遂雅週刊嗎?不如你籌點資,也辦一個週刊,就叫知聞紀事好了,士林那邊只要一煽動,就沒人敢爲沈傲拖延了。”
王文柄一條條記下,對蔡京的手段佩服不已,殺人不見血不就是這樣?明明只是催促進兵,還可以自詡爲公忠體國,心憂匪患,逼着沈傲在沒有做足準備之前與天一教交戰,天一教那邊現在看來也絕不是省油的燈,高俅的馬軍司打不過,沈傲把他的武備學堂安(插)進馬軍司就能得勝?只要不給沈傲足夠的時間,沈傲必敗,到了那個時候,牆倒衆人推,誰也再護不住他。
“恩師教誨,學生謹記在心,這事兒就讓我去辦,先去聯絡幾個同年試試水,那知聞紀事也先辦起來。”
蔡京呵呵一笑:“你就是(毛)(毛)躁躁,做人做事,要瞻前顧後,左右都看一遭,先爲自己留了退路,事情就可以從容辦了。好吧,我也乏了,你先下去吧!”
……………………
過了幾天,彈劾的奏疏就出來了,上疏的只有三個人,都是些京裡頭名不見經傳的清閒官兒,彈劾之人倒不是沈傲,而是軍政事務,說是天一教那邊氣焰越來越囂張,若是不及早弭平,早晚要成爲大宋心腹大患,微臣人等輾轉難眠,且憂且慮,請陛下立即催促馬軍司進兵,四面圍剿,蕩平賊寇。
這奏疏的厲害之處就在於誰也沒有得罪,裡頭既沒有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更沒有指斥任何人,有的只是一片憂國憂民,拳拳護佑大宋的心思。
奏疏上上去,倒是沒什麼反響,畢竟明眼人都知道,沈傲剛剛到了薄城,現在進兵,終究有點兒不太合適,這幾位憂國憂民的上疏官員,實在是太心急了。
也有發現有點兒不對頭的,明知這樣的奏疏無用,卻還要遞上來,這是什麼意思?
只是就算有什麼不對,卻也無人站出來反駁,人家憂國憂民關你屁事,你要反對,那豈不是說你身爲朝廷命官,尸位素餐,這般大的事,你卻一點兒也沒有放在心裡?
所以這種奏疏反對不得,只能看熱鬧;宮裡頭對這奏疏的態度只是留中,意思就是這奏疏已經看過了,嗯,今天天氣不錯!
如一顆小石子掉入大湖,這三本奏疏,只驚起一點兒漣漪,過後就被人遺忘了。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市井裡頭卻傳出許多古怪的消息,有說沈傲是擁兵自重,不肯進兵剿匪的。也有說沈傲雖是文曲星下凡,兵事卻是什麼都不懂,朝廷這邊用錯了人,看他現今的模樣保準是畏戰不前的。
這些流言開始只是些小風聲,偶爾幾個人談及,只是京畿北路距離汴京太近,對剿匪的消息,汴京人涉及到切身利益,當然也都願意關心,所以流言就有點兒遏制不住了,到後來說什麼的有,也有些爲沈傲辯護幾句的,立即便會引來旁人口誅筆伐,張口便問:“沈傲若真有諸般本事,爲何這麼久還不見他有什麼動靜?爲何還不見他進兵。”
這一句詰問,有理都變得無理了,往往辯護之人只好灰溜溜地告饒。
再後來,汴京城裡也出了個週刊,叫知聞紀事,汴京雖大,遂雅週刊也辦了好幾年,可是這知聞紀事卻還是汴京的第二份週刊。其實商賈們也早已對週刊的利潤眼紅得緊,可是真正籌辦的卻是一個都沒有。大家心裡都清楚,週刊這東西往好裡說是博人一笑,往壞裡說那就是妖言惑衆了。尋常商賈,就是巴結了個尚書、侍郎,也絕不敢輕易去觸這雷管的,所以知聞紀事的創刊,倒是更讓人(摸)不着頭腦了,這份週刊的背後是誰在主導?又認了誰做靠山?
往深裡一想,許多人便嗅出了點兒味道,倒也願意花錢去買第一期的知聞紀事,想看看這裡頭說些什麼。
看了第一版的文章,裡頭的言語就有點兒過激了,詳細說了京畿北路距離汴京如何如何近,又說天一教如何氣焰囂張,更是小心暗示,若是再不剿除,早晚釀出大禍,最後的要點還是隱約提及及早進兵的事,說再耽誤,極有可能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