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倒想不到蕭天熠竟然會如此坦然地承認,心底有些意外,對這個才華無雙的侄兒,他也一直存寬宥之心,激賞之態。
有的時候,皇上心底甚至有不爲人知的隱嘆,爲什麼天熠不是他的兒子呢?
天熠站在衆多皇子身邊,非但毫不遜色,而且太子也好,燕王也好,其他皇子也好,都隱隱有被他的風華壓倒的氣勢。
所以皇上平日偶有閒暇教導皇子之時,掛在口頭的榜樣就是文武雙全的世子蕭天熠,他當然明白,這會讓太子心中不爽,但世子再優秀,也終究是世子,永遠與儲君之位無緣,所以,世子不可能是太子真正的敵人,反倒應該是他的有力助手纔對。
世子之才,必是將來的國之棟樑,皇上一直希望太子能馴服這頭桀驁猛虎,將來收爲己用,以助定國安邦,可惜太子始終不明白他這個父皇的良苦用心,面對父皇對世子的聖*,不但不能心領神會,反而多存怨懟。
而世子亦是冰雪傲氣之人,久而久之,太子世子兩人之間的關係越發疏遠,但如今的天熠已經從那個青春放縱的少年,變成了行動不便的殘廢之軀,皇弟的愛子,生生折斷了翅膀,也讓皇上心有不忍,生出唏噓之嘆。
天熠的出色,他這個帝王也是看在眼裡的,而且是護國大將軍顏績愛徒,就算年輕莽撞,貪多冒進,血氣方剛,一時犯下錯誤,也不是不能理解,何況,糊弄一個人容易,糊弄千萬將士可沒那麼容易,世子赫赫軍功,不可能全是水分,就算勉強有,也瑕不掩瑜。
想到這裡,皇上也覺得自己過於嚴肅了,這個架勢有興師問罪的嫌疑,於是,他清了一下嗓子,舒緩了一下語氣,柔和道:“世子遇刺一事,相信你們都聽說過了吧,還牽扯出了什麼七年前的一樁舊事,其實朕今日召你們來,也就是問問,瞭解瞭解當時的情況,沒有什麼別的意思,都不用太緊張。”
東方尚書和顏績對視一眼,東方尚書久在朝堂,還能混得圓潤一些,但顏績是帶兵的人,氣質粗硬,臉色緊繃,自從進了御書房,見了禮之後,就一言不發,現在聽皇上這樣說,依然不改剛硬之態。
皇上終究是皇上,話雖然說得親切,但御書房的氣氛還是很肅然,皇上見狀微微一笑,看向東方尚書,話鋒一轉,開始拉家常,“東方卿家,明玉的病養得怎麼樣了?”
一提到明玉,東方尚書立即心生惶恐,眉宇擔憂,忙道:“多謝皇上關心,明玉誤中花溪草之毒,幸得蘇太醫妙手回春,撿回一條命,可解毒之後,一直身體疲乏,臥*不起,只得在府中休養,原本已經好轉了些,可前幾天又加重了。”
皇上微微頷首,原本是想聊些家常活躍活躍氣氛的,隨口道:“卿家不用太擔心,明玉是習武之人,年紀輕底子厚,多加休養也就沒事了。”
“多謝皇上。”東方尚書忙謝恩,他隱約猜出了皇上此時問明玉的用意,皇上此時聊家常,只是爲了活躍氣氛,明玉並不是今天的主角,於是他聰明地點到即止,截住了話頭。
依現在的情形來看,皇上只是想過問一下,並沒有打算真把世子怎麼樣,東方尚書心裡有了底。
皇上見氣氛沒有那般凝重了,看向蕭天熠,用一個長輩對待晚輩的和藹口氣,“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朕是知道的,你現在和朕說說,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會派人掃平了潘家莊?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皇上的話已經暗示得相當明顯了,這個事情的基調已經基本定了,如果還沒有理解皇上的意思,那實在是蠢得無可救藥,事實是,皇上在有意偏袒世子。
問題是,蕭天熠卻不領情,只是搖了搖頭,目光純澈,但又彷彿蘊含憤怒之火,“當年旗嶺戰火一起,生靈塗炭,鐵騎過處,寸草不生,臣奉旨與浣月國交戰,自然是爲了保龍騰王朝江山永固,保護皇上的子民不被敵國荼毒,潘家莊村民是龍騰王朝的子民,臣爲何要殺他們?如果是這樣,臣當初與浣月國拼死力戰的意義又何在?”
這個時候的世子,彷彿不是那個沉寂已久清雅靈秀的世子,而是浴血奮戰的熱血將軍,眉目間傲氣凜然,隱有質問之態,不過在場的人都明白,他質問的並不是皇上,而是那些無處不在的流言蜚語。
皇上自然也明白,他最爲欣賞的也是天熠這一點,世子骨子裡有股傲氣,滿朝文武,當然不能全是唯唯諾諾阿諛奉承之輩,如果真是那樣,也離亡國不遠了。
像世子這樣的人,纔是未來的中流砥柱,有才之人,大多清高傲骨,不屑於趨炎附勢隨波逐流,正是因爲皇上有此遠見,所以龍騰王朝的官場並不像有些國家腐朽不堪貪污橫行,龍騰王朝的有才之人,如果有幸上達天聽,也是能得到一席之位的。
明君在上,這也是龍騰王朝得以成爲朗朗盛世的最大原因。
世子雖然高傲,可若是心甘情願臣服一個人,能爲其所用,那纔是這個人最大的幸事,可惜這一點,太子一直看不穿。
太子是龍騰王朝未來的帝王,責任重大,不可能事事都需要皇上去點破,有些東西只能他自己去領悟。
當然,從少不更事的小兒到胸有全局的帝王,這也需要一個過程,皇上也給了太子這個成長的過程。
如今外面的流言只說世子屠殺村民,是想殺良冒功,累計軍功,獲得快速提升,可世子言辭激烈,斷然否認此舉是他所爲。
皇上見天熠眉宇間有股慍怒之色,眼眸一眯,並不表態,看向東方尚書,“東方卿家,你怎麼看?”
東方尚書起身應道:“皇上,臣也聽到了些傳言,所以特地查過這個位於旗嶺的潘家莊的一些情況,潘家莊當年人數不過七八十,世子當年擒匪首,攻城池,剿軍備,斬敵將,和這些軍功相比,區區七八十人,並不是滔天之功,世子何以要這麼做呢?不僅根本掙不到大的軍功,但若殺良冒功一事曝光於世人眼前,世子英名就盡毀了,他爲什麼要做這樣的傻事呢?”
東方尚書自然言之有理,但外面也有人說,潘家莊不過是冰山一角,既然世子已經徹底體會到殺良冒功的好處,自然難以收手,七八十人也許不算什麼,但萬一背後還有隱藏沒有被翻出來的,有七八百人,七八千人呢?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皇上正要開口說話,東方尚書又道:“皇上請細想,潘家莊就在戰區,戰火瀰漫的時候,村裡的青年壯丁,要麼從軍,要麼外逃,所留下的大多不過是跑不動的老弱婦孺,總共才七八十人,剩下些老弱婦孺不過三四十人,就算是真的屠盡全村人,首級也全是些老弱婦孺,不會是壯年士兵,這樣明顯的破綻,如何瞞得過朝廷派去清點軍功的欽差?根本起不到增加軍功的作用。”
東方卿家雖爲兵部尚書,掌管京城鐵甲軍,可也是心思細膩明察秋毫的人,所以皇上才把他一併召來了。
皇上微微頷首,有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這麼明顯的破綻,居然沒看出來,看向東方尚書,意味深長道:“你倒是看得明白。”
東方尚書忙道:“皇上天威之下,臣不敢妄言,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外面有些不知兵事的人,說些不負責任的閒言碎語,無傷大雅,但臣受皇上天恩,忝爲兵部尚書,不能不盡心竭力,澄清事實,還原真相。”
皇上沉思片刻,看向顏績,“顏卿,朕記得,世子是你一手帶出來的徒弟,此事你有什麼看法?”
顏績雖然當時並不知實情如何,但他篤定自己愛徒根本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雖然他年紀不小了,卻依然精神朗朗,聲如洪鐘,“皇上,就是您不召見老臣,老臣也會請旨來見皇上。”
“哦,顏老將軍有何事要向朕稟報?”
“老臣與世子有師徒之誼,世子的爲人品性,老臣最是清楚,何況剛纔東方尚書所言句句在理,以往世子領兵所到之處,盡忠恪守,數次殊死力戰,驅逐外敵,保家衛國,百姓無不感激皇上天恩,世子的品行,皇上必定了如指掌,試問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做出屠殺手無寸鐵的村民之舉?”
顏績花白濃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眸盛藏怒火,皇上知道他們軍旅之人骨子裡的血性,“顏卿言之有理,可一是潘彩兒臨死前交代的話,二是大理寺的儲成智也有奏報,潘彩兒的姑母也證實是世子所爲。”
顏績正欲開口,蕭天熠忽道:“皇上,臣請求召大理寺正卿見駕。”
皇上頷首,田學祿忙去傳旨,很快,大理寺正卿褚成智就到了,是個面容圓潤五十上下的男人,“臣參見皇上。”
皇上直截了當,“你昨天跟朕稟報,說潘彩兒的姑母作證,當年踏平潘家莊的人,確實是世子鐵騎,對嗎?”
“是!”褚成智心底惶惶,低聲回稟道,這些年,大理寺早已經不怎麼受皇上待見,一個江洋大盜墨鳳盜走了皇上的九龍杯,可是逍遙法外兩年,大理寺還沒有抓到人,九龍杯也不見蹤影。
皇上一提這事就來氣,褚成智也不怎麼敢來見皇上,皇上對他眼不見心不煩,每見他一次就要呵斥他一次,若不是仗着當年和太后娘娘有點故人之子的交情,只怕皇上早就罷了他的官了。
今日被皇上傳召,褚成智知道絕對沒有什麼好事,只要一天沒有抓到墨鳳,他一天就交不了差,重金懸賞也一無所獲。
上次墨鳳在京城出現,京兆府尹趙旭得到密報,向東方大人借了三千將士,發誓要抓住此賊,結果不但人沒抓到,反而鬧了個灰頭土臉,空手而歸,所幸,事情沒有傳到皇上耳朵裡,不然又是一場雷霆之怒。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皇上又把追查刺殺世子的刺客一事交給了他,他本來就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現在只想挽回皇上對他的*印象,只想快速得到口供,了結此案,也給皇上留下一個辦事迅疾效率高超的良好印象,所以對潘彩兒的姑母嚴刑審訊,刺客姑母果然交代,是世子鐵騎踏平了潘家莊。
對褚成智來說,只要出了結果,給皇上交差了就行,以免皇上又斥責他辦事拖拉,疲軟無力,而且,這些年他被皇上疏遠,被邊緣化,朝中很多動向,已經根本不能準確把握,也摸不清時局。
其實若真是聰明人,只要看一眼皇上今天召來的幾個人,就知道皇上心頭到底偏向誰了。
顏績是世子的授業恩師,東方尚書和淮南王府從來也沒有交惡過,其子東方明玉更是世子的知交好友,兩人在朝堂上都很有威望,顏績德高望重,東方尚書機敏穩重,這兩人若都爲世子說話,這件事,實際上就已經定性了。
可是褚成智沒那麼精明,沒及時看出來這一點,何況就算現在看出來了,改口也來不及了,只得緊咬牙關硬着頭皮,“是,刺客潘彩兒唯一的親族就是她的姑母,這是她姑母親口指證的。”
顏績深知大理寺只會嚴刑逼供,他冷哼一聲,走到褚成智面前,“褚大人,此案緣由我也聽說了一些,也略知一二,據潘彩兒所言,潘家莊遭受荼毒的時候,她並不在村中,而是在她姑母那裡,第二天回村的時候,才發現全村被屠,既然如此,她們憑什麼肯定就是世子所爲?”
這……?褚成智腦子發矇,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進了大理寺的人當然要大刑伺候了,因爲江洋大盜一事,皇上已經對他的大理寺很不滿了,現在又出了行刺一案,若是一問三不知,拿不出點實際的東西,如何交差?
所以對潘彩兒的姑母用了重刑,一介農婦,驚恐之下,只得信口開河,只要不再受刑,叫她說什麼她都願意。
潘彩兒謀刺世子,已經是誅九族之罪,這姑母反正是要死的,給皇上交了差也就完了,此事就算了結得很快了。
顏績見褚成智目光閃爍,更是步步緊逼,“事關謀刺之案,危及禁宮安全,何等重大?潘彩兒謀刺世子,自知必死無疑,當然不會供出幕後主使,她的話未必可信,但審案終非御林軍統領章將軍所長,他查不出實情也無可厚非,但大理寺深沐皇上恩澤,陳情查案,緝拿匪徒,除暴安良,是褚大人分內職責,如今事關重大,褚大人僅憑一個農婦的口供,就隨意污衊世子殺良冒功,大理寺就是這麼辦案的?”
顏績是護國大將軍,德高望重,雖然上了年紀,卻仍然有種不怒而威的將軍氣質,讓褚成智不寒而慄,他臉色微白,面對老將軍的咄咄逼人,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皇上見狀,冷哼了一聲,皺眉看向褚成智,這個大理寺正卿無才無德,他並不是完全不知道,只不過,褚成智在大理寺混了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最重要的是,褚成智是母后故人之子,有點沾親帶故的交情。
母后雖然威嚴凌厲,但一向不涉朝政,曾經唯一開口向他提過的就是安頓好故人之子這件事。
雖然這個褚成智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但皇上也不想拂了母后的顏面,好在這些年,除了那個無法無天的江洋大盜墨鳳盜取九龍杯一事之外,也沒出什麼驚天大案。
褚成智雖然沒有什麼功勞,但也沒什麼大的過失,有時候出了些案子,也有大理寺副卿夏楊頂着,褚成智就在大理寺正卿的位置上安安穩穩地混到現在。
可現在出了宮中行刺這麼大的事情,這個褚成智還是一副軟趴趴不知所措的惶恐模樣,讓皇上忍不住生氣,給你一手好牌,你還打得亂七八糟,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東方尚書忽道:“褚大人,據我所知,大理寺在案情未明朗之前,所有有關刺客的宗族底細本應該都是絕密,緣何會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呢?”
兵部尚書雖然不像顏老將軍那般剛烈血性,可是在朝堂多年浸潤下來的深厚渾重也讓褚成智後背冷汗如雨,更不知如何回答,囁嚅道:“這……這……”
“這什麼這?一問三不知!”皇上猛地一拍龍案,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除了世子只是微微低頭之外,其他的人都匍匐在地上,但心裡都明白,皇上是在生褚成智的氣。
顏績生平最愛重的徒弟就是天賦極高才冠絕倫的世子,好好的沙場英雄變成了要靠輪椅代步的殘廢,老將軍本已經心痛至極,如今見他還要被人污衊,玷污當年威名,老將軍早就看不下去了。
“皇上,老臣以爲,此事並不簡單,爲什麼行刺案一出,原本險些死於刺客刀下的世子,反倒成爲屠殺村民的劊子手?成了被人口誅筆伐的對象?原本是內宮之事,大理寺絕密,可爲什麼會滿城風雨,成爲百姓飯後茶餘的談資?”
這些話,質問的味道非常濃厚,若是由蕭天熠這個晚輩來說,當然不合適,但顏績勞苦功高,年高德劭,連皇上也要給他三分顏面,他說這些話,並無不敬之處,反而是一派老將軍的真性情。
顏績的一席話說得皇上陷入了沉思,他不是沒起過疑心,雖然他絕對信任章湛,但潘彩兒所言,畢竟是一面之詞,未必可信,區區一個舞姬,敢在皇族家宴上殺人,若說背後沒人鼓動,沒人唆使,沒人幫忙,實在令人難以信服。
危及到禁宮安全,皇上自然不能掉以輕心,這件事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麼?是要殺了世子?還是要動搖世子的根基?
東方尚書也適時道:“老將軍言之有理,世子在刺客刀下,九死一生,幸得世子妃勇烈相護,才僥倖逃過一劫,如今僅憑一個心懷叵測的刺客之言,一介農婦驚惶之下的言語,就定了世子的罪,這無法不讓三軍將士寒心,還請皇上三思。”
“臣立刻去查…”兩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語,讓褚成智面色如土,急忙惶恐道。
“等你查?”皇上又哼了一聲,盛怒道:“要是指望你能查清楚,墨鳳那個逆賊還能逍遙法外這麼久?”
“臣有罪,臣失職,臣無能……”褚成智拼命磕頭,他不求有功,只求無過,但爲什麼命運就是和他過不去呢?
蕭天熠眉間一跳,表面上卻平靜如水,清雅出聲,“臣以爲,此事也不能全怪褚大人,褚大人畢竟受過太后娘娘的教導,所以秉性仁厚寬愛,而逆賊生性狡詐,神出鬼沒,武藝高強,又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一般衙役和護衛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褚大人不忍心下屬與此賊硬碰,乃至白白送命,也是一番體恤之心,還請皇上明察。”
這件事中,最爲委屈的就是天熠了,現在天熠卻開口爲褚成智開脫,皇上怒色稍緩,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一眼褚成智,嚇得他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縮。
看他這副模樣,皇上連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深湛的目光落到天熠身上,天熠雖然處在流言的中心,但卻目光朗朗如日,皎皎如月,透着智慧澄澈的雪亮光芒,皇上心中一動,“雖然朕也知道此事定然非你所爲,但如今潘家莊一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不能聽之任之,你可有什麼好的主意?”
蕭天熠雙手一拱,“多謝皇上信任,臣以爲,此事涉及七年前的一樁滅村慘案,已經超出大理寺職責範圍,何況褚大人無暇分身,應交由刑部詳查。”
刑部尚書王德義,行事嚴峻,果敢幹練,酷厲狠絕,和褚成智的糯軟拖沓形成鮮明的對比,皇上沉思片刻,“傳旨,着令刑部嚴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