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建康是在兩天之後的晌午,在這一路的行程之中我曾經歷了數次雨水,所以可以說是雨水伴着我回到了建康。下車時,馬車的車廂外已是濺滿了泥污。
走到謝玄府邸的門外,謝府的門人進內通報之後然後他們請出來迎接我的主人竟會是謝道韞與另一個我從未蒙面過的婦人,有素淨漂亮的臉盤,神態微有一絲嬌媚姿態。
想來,謝玄他定然是不在家的,他府裡的一切應是都有謝道韞幫忙在張羅着。
我沒有與謝道韞敘舊,而是直接問道:“女賜姐姐她可還好?”
謝道韞牽着我的手入內,寬慰說道:“似有好轉了,先前我倒是太着急了,或不該請你專程由烏程回來建康。”
我舒了一口氣,道:“沒什麼該不該的。她那樣嬌弱的身子,我們二人相識多年,按理說,原是我應常常過來探望纔是的。”
見我因好奇瞟了自己身邊的女子兩眼,謝道韞便爲我介紹說:“這是阿弟的妾室,劉氏。清瑜,這一位是我夫家的弟媳,長公主殿下。”
我稍頷首,劉氏則行禮向我參拜。
謝道韞對她說:“你先去看看府內別處可還有需你來決斷之事,夫人那裡你便不必再操心了。”
劉氏道一聲‘謹記阿姊所言’,與我二人禮貌告辭後她遂離去了。
看了一眼她離去的背影,我問謝道韞:“我甚少聽聞過這個劉氏,不知羯哥哥是何時納的妾?”
謝道韞邊走邊對我說:“其實他與女賜成婚還沒兩年便納了這個劉氏,我想大概只是他自己一時起意罷了。阿弟對她並無優寵,故此我們親戚之間也極少會提及她。她只生有一女,阿弟對孩子倒是很喜歡的。呵呵,阿弟一貫寵女兒,對兒子卻很是嚴厲。此番女賜病重後,劉氏倒是很盡心,時時煎藥喂女賜服下。”
“原來如此。”
她突然問:“你與獻之如何呢?算來你們二人成婚也已有五載了,如何你到了此時卻尚未有孕?”
我並未隱瞞,坦然對她答道:“我們二人都不曾圓房,又如何得子呢?”
謝道韞似也並不驚訝,‘哦’了一聲,只是眉目微皺。
躊躇一刻後,我低聲問她:“她,可還好?過去這幾年,她過得,呃,還算是好吧?”
謝道韞知我說的‘她’指的是誰,微嘆一口氣,謝道韞說:“她怎會好?他們二人當年的事,我多少也知曉一些。在獻之的心內,只有你佔據的地方最多。他對她,有體貼、有關心、有尊敬,但卻是從來無愛。可即便是這樣,他們成婚的十餘年裡,她卻依然是很歡喜,他,就是她的天。
後來,你與他成婚了,彼時,她雙親俱亡,又爲獻之守身不肯再嫁,雖有親弟郗恢,但寡姐與弟弟一家同住一府於理不合,她便再無去處了。郗家人放心不下讓她一人擇居而住,她便隨自己的伯父南昌縣公一起居住了,算是有了着落吧。
唉,前兩年郗超不是去了嗎?南昌縣公雖氣郗超曾有謀反之心,但喪子之痛還是無法消除的。所以,南昌縣公的身子這兩年來一直都不是太好。他的幾個兒子都另有宅院,若是他哪一日去了的話,他的宅院或是要被子女們給賣掉的。這樣一來的話,她又該去哪裡呢?”
境況真是淒涼啊。
因爲對她曾有恨,我便報復於她,願意按照我生母褚太后的意思下嫁獻之。不過,報復之後人們該有的快感我卻從未曾真正的體會到。在我的心內,對她,還是有着歉意的。
只是我不曾想到,離開獻之之後,她竟然沒有再嫁他人,竟會棲身在自己的伯父郗愔家中。若依謝道韞先前所言,待到郗愔歸天之後,郗道茂將無棲身之所了,她不得不另去尋住處了。郗道茂日後若是一人孤老,確是悽慘。
到底,還是我做錯了啊。
我雖爭了一時的勝利,拴住了自己根本就不愛的獻之,卻把對獻之一心一意的郗道茂推到了一個孤零終老的地步。
一個人暗自想了許多,再擡頭時人已至女賜姐姐的臥房之中了。一入房門,鼻中嗅到了幽然香氣,恰與每遇謝玄時他衣上所染的薰香一致。
聽到有人進內,女賜姐姐問道:“阿姊可是已見過了客人?何人?”
謝道韞快步走到牀邊扶她坐起,然後笑說:“可不是一般的客人呢!你快看看是誰來了!”
我淺笑走近,而在看到了面色蒼白的女賜姐姐之後,我再也無法笑出了。
病重之時的王會稽,他的臉色蒼白;駕崩之時的父親,他的臉色蒼白;阿舅桓溫去世時,他的臉色也蒼白。
若是女賜姐姐她真的是好轉了,何以會面無血色?
女賜姐姐見來人是我之後很是歡喜,稍擡手招呼我近前,她無不喜悅地說:“我真是想不到,竟是福兒來了!上一次見你還是去歲過年前的時候吧,我們又是許久未曾相見了呢!”
謝府的下人爲我拿來了軟墊,女賜姐姐道:“不必了。福兒,來,你便坐到我的牀邊來吧,咱們幾人好好地說說話。”
心內很爲她擔心,但看她自己倒是很高興,我亦不忍說出任何的敗興之語,便坐到了牀邊聽她說話。多是一些家中的瑣事,但我聽後卻只覺有趣,並無煩悶之感。
後來她便提到了謝玄,我道:“今年入夏時,羯哥哥回朝朝見阿弟述職,他曾途經烏程,我與獻之和他見了匆匆一面。不知他此次可會回來建康看望姐姐?”
女賜姐姐道‘不知’,謝道韞對她說:“哦,我着人也去廣陵傳了信兒。阿弟知道消息後應是會回來的吧,畢竟你這一次病地是如此的重。”
女賜姐姐聽後抿嘴淺笑,她羞澀說道:“夫君如今得蒙聖上器重鎮守一方,他這個刺史實在是太忙了。我何敢勞煩他回來看我?可我是女人,我也有私心,他一年到頭難得能回來建康幾次,呵,倒是虧了我這病,我才能在佳節之外的日子裡見到他啊。”
她獨自一人品思着自己對夫君謝玄的思念,謝道韞忽背對女賜姐姐拭去了自己眼中淚水。我心極有感觸,若是她知自己即將離世再也無法與謝玄見面了,她是否會心破碎腸寸斷?
“母親大人。”
我微愣,女賜姐姐道:“阿水怎麼會來?”
一個少年端着一個藥碗穩步進內,有僕人迎上去接過了他手中的藥碗。
女賜姐姐拉過了少年的手,她慈愛笑問:“怎麼過來了?”
少年道:“孩兒正想過來探望母親,見下人們來給您送藥,我便替她們將藥給端了過來。”
我打量這個容貌上與女賜姐姐頗爲相像的俊秀少年,又聽她喚他爲‘阿水’,知他應是女賜姐姐與謝玄的長子謝瑍。但凡謝玄提及謝瑍之時,他總會惋惜地念叨一句‘阿子不慧’。我常會勸他不必擔憂,只要孩子不是癡傻之兒便是好事一樁了。如今見了這本人,看上去雖沒什麼機靈勁,倒應是一個爲人忠厚的孩子。
謝道韞拍了拍謝瑍的肩,指着我對他說:“阿子,還不快來拜見這位夫人。”
謝瑍向我行禮,謝道韞說:“這是你王家姑父的弟媳,長公主殿下。”
謝瑍忙又再行一個莊重大禮,我誇讚道:“是一個知禮的孩子。瑍今年該有十二歲了吧?”
謝道韞笑說:“你倒是記得挺清楚呢。”
面上繼續笑着,我心中卻是很痛。
我怎能不記得?謝瑍出生的第二年,我便生下了靈寶,那個孩子,今年已十一歲了。或許,他如今應是和謝瑍長得一般高了吧?看這謝瑍的身形稍有一些瘦弱,靈寶他長在桓衝的身邊,定是會隨他學文、習武,想必應是一個體格健壯的孩子。
唉,自阿舅桓溫病亡之後,我就再也未曾與靈寶相見過了。桓衝他是不允許的,我也知他是爲了我好,因爲就算是我能與靈寶天天相見,我們母子此生亦無可以相認的機會。靈寶是南郡公、是前朝大司馬桓溫之子,而我,只能是他二哥的前妻,毫無關係。
謝道韞輕輕推我,故作責備問:“你在想什麼?問你話怎都不說?”
我忙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一時有些恍惚,我從未見過阿水,不想已是翩翩少年了。你先前問了我什麼?”
女賜姐姐說:“不是阿姊問你,是我在問你呢。等到阿水成婚之時,你可願與獻之過來我們府中喝一杯喜酒?”
我道:“那是自然了,我怎會不來?即便是你們不請,我也要厚着臉皮擠進你們這府裡來搶一杯水酒喝呢!”
女賜姐姐與謝道韞大笑,謝瑍拘謹淺笑,我又道:“你們現在只是這樣說說,對嗎?阿水想必還未定下要娶哪家娘子吧?”
謝道韞說:“這你可就說錯了。阿弟倒是曾提過阿子的婚配之事,你可知阿弟中意哪家的女兒?”
我笑說:“羯哥哥的心思我怎會知曉呢?還請姐姐便直說吧。”
女賜姐姐接話說:“夫君中意的新婦是姐夫家八妹的女兒劉氏。”
八妹?那不就是王凝之與獻之等人的幼妹媖之了嘛,她嫁的夫君正是南陽劉氏的劉暢。謝玄欲爲兒子娶妻獻之甥女,這很有可能是謝安的意思。謝安與王會稽的關係始終很好,此次他希望自己的侄孫娶王會稽的外孫女,爲的也是全了二人的情誼吧。
謝道韞對我說:“許是再過兩年就要請你過來喝孩子們的喜酒了呢。”
我高興地應了一聲,卻聽女賜姐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她難過地對我們說:“若是再過兩年讓阿水成婚的話,我怕是就等不到那個時候了。阿暉還年幼,我是怎麼都看不到他成婚了。怎麼阿水成婚我也看不到呢?”
她一旁暗自垂淚,謝瑍忙孝順地去安慰母親。
謝道韞則拉我出屋,她低聲對我說:“女賜自覺大限將近,自睡醒之後她便說一些喪氣之語,而今提及了阿子的婚事,怕自己會看不到,她就更是難過了。”
我道:“也怪不得她會傷心。這世上任何一個做父母的,無一人不想看到自己兒女的婚事能和美、幸福。她爲羯哥哥生養了兩個兒子,若是未及見到他們各自成家她便撒手離去,她怎會甘願呢?”
謝道韞說:“還有不到三月就要過年了,開了春後,阿子就要滿十三歲了。可若是說成婚的話,仍是稍早可。我不知阿弟他會怎樣安排。”
我道:“十三歲成婚也算不得早到哪裡去,女賜姐姐如今病的這般重,能看到兒子成婚又是她一直以來的頭等心願,我們無論怎樣都要圓了她的心願纔是啊。我並非謝家之人,自然是說不上話,可是在我的心裡,我是願意她能夠如願的。”
謝道韞說:“我又怎會眼睜睜地看着她抱憾離去呢?可我已嫁入王家多年,兒女婚事,本該就是由父母做主的,我這個長姑,也說不上什麼話。”
我道:“姐姐不若就將女賜姐姐的心事告訴羯哥哥吧,他們夫妻二人素來恩愛,愛妻的頭等心願,他怎能不顧呢?羯哥哥或可早早地爲阿水安排好了婚事、讓他早些娶妻。這樣一來的話,女賜姐姐也可寬心了。”
謝道韞莫名一笑,神色黯然,她問我:“你如何知曉他們二人夫妻恩愛呢?”
我順口道:“看女賜姐姐提及羯哥哥時的神態,我便知曉了啊。”
謝道韞不置可否,我隱約聽見屋內的女賜姐姐好似還在哭,我道:“我先告辭了,讓她好好休息吧。”
謝道韞說:“我也該回府了。”
於是,我與謝道韞一起離開謝玄的府邸,二人沿着烏衣巷寬闊的青石板路朝王氏族人居住的那幾座大宅走去。
先經過了我與獻之的府邸,謝道韞問我:“這次你回來要住多久呢?”
我道:“無事的話,我今夜過後便要走了。獻之一人留在烏程,我總是不能放心的。”
“唔。”
二人分別,我方要邁上石階,她卻突然又道:“前番時候,我見到桓仲道的兒子了。”
我心口一緊,轉身忙問:“寤生他如何?”
謝道韞說:“只是恰好遇見罷了,桓家小郎他仍然記得我。”
我嘆氣,道:“自我嫁給了獻之以後,他便不曾再與我相見過了。他和小叔桓歆住在一起,每次我回來建康,我總是會想盡辦法要與他見上一面,可他卻是想盡辦法地要避開我。這個孩子,他一直氣我嫁給獻之,可他卻不知,我從未想過要棄他。”
謝道韞說:“我見自己提起你時他面色多有不悅,又想到他未隨你與獻之搬去烏程,便知你們母子二人之間必是有嫌隙的。福兒,你也不要擔憂,我們不是壞人,上蒼不會總讓我們不如意的。”
不是壞人嗎?她謝道韞確實不是,可我卻不是一個真正的好人。我雖也算不上是一個十足的壞人,但是壞事或者不光彩之事我卻也曾做過了幾件。
她人生自然順暢,我的人生卻是時常地不順。
勉強扯脣笑了笑,我道:“我想,我以後的日子應是會越來越好吧,但願。”
二人再次分別,我轉身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