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榮華這點小算盤,貞娘又豈能看不清。
不過,她做事一向準備十足,雖說之前並沒有想到田家會買通試墨師,但做爲試墨師的本身,每一個墨師的的水平和技法也是有側重點的,用畫師試墨其實並不能完全把墨的質量表現出來,因此,在這方面她還是有一些想法的。
蘇東坡一生,對於墨之研究可以說是十分的精通,他的《說墨》裡面就記錄了一種試墨的方法。
褪墨石硯上研,精白玉板上書。凡墨皆敗。
也就是說,用褪墨石硯研墨,能看出墨的光潤和下墨度,而把墨色表現在精白玉板上,能更看出墨色的光采,黑度,及色階等等。
這是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試墨方法。
想到這裡,貞娘又看着那幾個清麗的女子在準備着筆墨。
如今三個試墨師都偏向田家,那她使不得也得落一落他們的臉面了。
於是,貞娘便又站了起來,正準備說話,就在這時,太白樓外一道紫金閃電劃過,隨後便是一陣霹靂聲,倒是嚇了樓裡的衆人一跳。
“變天了,要下雨了。”太白樓裡的不由的叫了起來。
此時太白樓外的天空,烏雲滾滾,沒一會兒,這才未時的天就顯得昏暗暗,跟雞進窩的天似的。這個光線,可沒辦法試墨。
“掌櫃,掌櫃的,快點上燈。”一邊墨務司的司吏直招呼着太白樓的店家。
“我就這去。”太白樓的掌櫃匆匆的應了聲,便扯了袍襟,匆匆下樓,招呼小二點燈。
試墨會就暫停了下來,一邊自有小二和夥計給各席送上點心茶水,正好大家算是休息一下。
此時,豆大的雨珠便砸了下來。砸在外面地面的青石板上,碎成點點。沒一會兒,那地面就泛起一個個白花花的水泡。竟是瓢潑大雨。
“這鬼天氣,又下雨了。趕緊着,先到邊上要的店家裡躲躲。” 此時,尚在太白樓外圍觀的閒漢們也在叫嚷着。
而太白樓內,因着這場變天,也顯和有些雜亂。
貞娘此時便走到太白樓沿河的窗邊看向窗外,外面暗沉沉的天裡,整個河面水茫茫的一片。而就在這一片雨幕之中貞娘看到上游一艘小船在風雨中朝着這邊急馳而來,沒一會兒就到了河堤邊,兩人個便直接的從船上跑到堤岸上,貞娘不由的微皺了眉頭。當先一個自是羅文謙,緊跟着他的是族兄羅平安。
是發生什麼事了嗎?貞娘分明記得當初文謙說過要來參觀這場貢墨競選的,可今日來觀禮的卻沒有他,而這時,這大雨之中。兩人這般急馳而來,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想着,不由的有些焦急。
而就在貞娘思慮之間,羅文謙身上的蓑衣尚不及解,便幾個躍步的上了樓。一邊的小二連忙攔着他,不讓他上來。好在,羅文謙身上有着墨務司發的觀禮貼子,那小二看過貼子,才放了他上來,不過硬是讓他把身上的蓑衣解下。
羅文謙顯然很急,直接把蓑衣一扯,丟在那小二的手上,便提着溼了下襬的袍襟上得樓來。貞娘自也早早的迎了上前:“羅大哥,是出了什麼事了嗎?”
羅文謙一向是悠閒的樣子,貞娘從未見過他這般的慎重。
羅文謙輕扯了貞娘到一邊的屏風角處,然後從懷裡拿出一封信給貞娘。
貞娘有些狐疑的接過信,抽出來纔看了幾眼,便呀的一聲變了色,同時便咬起了牙。最後神色卻凝重了起來。
卻原來前些日子,王當家他們的船回來,而隨着她們的船回來的還有一個日本國的貢使團,這個使團如今就在南京,暫由司舶司接待。
其中有一個商隊,商隊的領隊叫連吉英鬆,同時也是使團的使者,據說這人有一手製墨的本事,這回他帶了一盒他親手所制之墨,想通過市舶司獻給大明朝廷,可偏偏這連吉英鬆大言不慚的在那墨上印製了“天下第一墨”五個字。
要知道渝麋大墨和曾經的李延圭墨都曾有天下第一墨之稱。而私下一些小墨坊仿製的渝麋大墨和李墨時,也會刻上天下第一墨的名號。
但誰知道,這是一種宣傳,做不得真的。
但倭人在這種進貢的場合,在墨上刻上“天下第一墨”,那就是赤果果的挑釁了。
如此,朝廷那邊就拒絕接受連吉英鬆的進貢。
可沒想連吉英鬆居然還不罷休,更是正式以使團的名議提出鬥墨,指出除非有人能勝過他的墨,否則,大明朝廷不應該拒絕日本國的進貢。
市舶司的言公公被他氣的跳腳啊,恨不得直接將人趕了出去,只不過,既然這個連吉英鬆是以使團的名義正式提出鬥墨,那他市舶司卻是做不得主的,那隻能往京裡遞摺子。
於是,這個事情就處於等待階段。
但是,整個南京墨業卻被連吉英鬆這個挑戰給激怒了,這是赤果果的在打大明制墨人的臉哪。
李家,田家,程家三大徽墨墨莊是處於墨業的頂尖,自不會輕易就出手,再說了,如今徽州正在貢選,除了程家有做主的人,其他兩家墨莊的人還不能做主,因此還處於觀望階段。但一些小墨坊,還有一些有制墨愛好的文人,一些墨品收藏愛好者,都紛紛拿出自己精製之墨,直接先找上了連吉英鬆,跟他鬥。
可沒想到,最後卻一一敗北了。其中甚至包掉李家的渝麋墨,田家的紫玉光,程家的玄元玉。
李家的渝麋墨,田家的紫玉光,程家的玄元玉,這可以說是目前市面上最好的三種墨了,沒想到居然都敗了,這一下子,整個南京墨業沉默了,反倒讓那連吉英鬆更加得意,同時更是驚動了朝廷。
本來朝廷對於連吉英鬆的挑戰是不屑一頓的,挑戰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挑戰了,但是叫南京墨業這一攪和,這個就必須得戰。
而經過這一攪和,南京墨業也冷靜了下來,而經過之前大家的鬥墨,李,田,程,古,朱等制墨世家都派出了人暗裡觀察,才發現,連吉英鬆這墨確實有些來歷。
它的墨法用的是宋時西域僧的墨法。
貞娘記得,在清代《池北偶談》的書裡,有一段關於各種墨法的比較。
其中有一段記錄着一名西域僧同宋朝蘇太簡的對話,言說:“彼國無硯筆,但有好墨,中國不及。”
同時書上也記錄着西域僧提到的這種貝葉墨,上有梵字數百,墨色十分的光澤。又記錄了蘇太簡用此墨書寫,放在窗邊,被雨淋溼了,用布揩之,字終不滅。
這是指墨法,而連吉英鬆這墨的材料也非同一般,其煙料用的可能是千年鬆的煙料,而膠用的應該是類似於魚膘膠,從其氣味上分辯,很可以有是由海龍骨熬製而成。
可以說連吉英鬆這墨根本就不存在複製性,畢竟千年鬆可遇不求,可以說連吉英雄這輩子怕也就只能製出這麼一盒來,但他就憑此鬥墨,你卻不能不鬥。
正好,徽州這邊正在貢墨競選,於是朝中有人就提出,等得徽州這邊貢墨競選落幕,到時,由獲得貢墨權的商家跟連吉英鬆鬥墨。
信上說了,聖旨已經在路上了。
南京李家和羅家的人一得到消息,便快馬加鞭的送信過來,更是水路陸路輪着來,終於在這一刻趕到了徽州。羅文謙一接到信,便立刻趕來通知李家。
其實,鬥墨,做爲制墨世家,自是不怕的,貞娘看着信上暗裡也分析了,自家的李氏*三才墨應該是可以一斗的。
當然爲着十足的把握,還必須在材料上下功夫,其實連吉英鬆這墨難就難在這個材料上。
也因此,李家要鬥,也沒有個萬全的把握。
但是如今朝廷下了聖旨,那就是隻許勝不許敗的。一但落敗,弄不好就是要全族遭殃的。
這就是羅文謙這麼緊急趕來的原因,亦是貞娘在氣腦之餘擔心的。
也就是說,叫這連吉英鬆這一攪和,如今這尚在爭奪的貢墨權就成了燙手的山芋,接下來,誰得到貢墨權,誰就得面臨着這一場決鬥。
贏了光宗耀祖,輸了全族上下怕都是要去吃流配的飯了。更甚者還得掉幾顆腦袋。
於是,這就不得不讓人考慮,如今這個貢墨權還爭不爭?
從心裡來說,貞娘要鬥,什麼爲國爲民那種大道理貞娘一個小女子,抗不起的,但做爲一個制墨人,這種時候是不能退縮的,這是屬於制墨人的戰爭。
但牽涉到全族的安危也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如此,使不得還得由爺爺和七祖母來做這個主。
不過,憑着她對自家爺爺和七祖母的瞭解,怕是自家爺爺和七祖母,明知有可能會死,也是決不退宿,甚至更甚者,還會更增加了奪取貢墨的決心,這無關生死,這是每一個制墨人要維護的榮耀。
李家這幾十年在制墨上死了多少人,卻從無言退。
“我去跟爺爺和七祖母說。”貞娘將信收在了懷裡。兩眼卻是亮晶晶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