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刻,天空中紫金閃電還不時劃過,此時整個街道早已沒了人影,不過,路邊青樓的燈還通亮着,只是叫風一吹,被雨一打,再映得街面上青石樓上的水窪,便顯得有一種光怪陸離的景緻。
此時醺然然的言西來風從慶春樓裡出來,幾滴雨珠撲面而來打在他的臉上,沁冷沁冷的,一邊的長隨連忙撐着油紙傘給言大掌櫃擋着雨水,只是卻被言西來撥開。
言西來不管不顧的衝到雨幕之中,更是擡起頭來,讓雨絲飄灑在他的臉上,雖然有一絲的沁冷,但卻能讓人清醒同時也能讓人興奮。
不錯,言西來此刻是興奮的,同時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在南京打拼這麼多年,義厚生每一點每一滴都少不掉他的心血,可憑什麼人前風光的就是羅九,憑什麼說起義厚生就是羅九的,這些年,羅九是做了不少的事情,可他卻拿着義厚生的利潤給他自己賺名聲,到處修橋鋪路,到處撒錢,這完全是康他人之凱,卻爲他自己賺足了名聲,羅大善人,憑什麼?
他相信,由他來掌管整個義厚生,絕對做的比他羅九好,也不用象如今這個錢莊大掌櫃似的總低他一頭。
這個想法這幾年在他的腦海裡盤踞很久了,而且他也知道,在北地的幾個大哥對於這些年來,羅九老是向朝廷和地方捐資這種事情也是頗有怨言的。
大家都在等一個機會,一個時機。
而今天,當他接到張居正去世的消息,他就看到了機會,那羅九能做這個義厚生的頭,還不就是因爲有戚帥和張大人的支持嗎,如今張大人一故,戚帥那裡怕是要自顧不暇了,那麼,他的機會來了。只要他能跟張四維搭上關係,嗯,也許都不用跟張四維,就跟現在的知府大人和知府夫人搭上關係,那麼等於他的背後就有了相當於羅九身後那樣的靠山,到時,義厚生就該是他說話了。
這便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吧。
言西來是越想就越興奮,再加上剛纔宴席上,素手把盞。紅袖盈香。巧笑嫣然。若不是顧忌着形象的話,此刻甚至想大喊幾聲,只覺人生至此,方不負此生。
雨越來越大了。
“大掌櫃的。雨下大了,快走吧。”一邊的長隨又把傘伸過來,大掌櫃的實在是喝多了。
“好,走。”言西來這時外裳已叫雨淋透了,一陣風過,不由的打了一個寒噤,便也沒了張狂的心思,於是同長隨一起朝着家裡快步走去。
夜深了,沒處叫車。
“呸。你還回來幹什麼,三千六百兩的出師酒,你便是吃到死也吃不完哪。”沒想到剛一進門,言西來就被憤怒的言娘子噴的一頭臉的吐沫。
“你瘋了不成,你在說什麼呀。”言西來摸了臉上的吐沫。氣的一臉鐵青。
“怎麼,你都能做你還不讓我說呀。”言娘子兩眼赤紅的道。
言大掌櫃花三千六百兩銀子吃出師宴這事情已經在官街一帶傳的沸沸揚揚了。
“是啊,我也想問問,四哥,你今日此舉到底爲什麼?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會爲女人一擲千金的人。”就在這時,從屋裡又走出一個人,正是義厚生貨行那邊的掌櫃蕭七,幾兄弟中的老六。而羅文謙排行老五,到於羅九是羅文謙原來族裡的排名。
“原來是老六來了,屋裡說吧。”言西來點點頭道,隨後也沒理會在那裡哭鬧的言娘子,就先一步進屋,蕭七臉色很不好的跟着進去。
進得屋裡,言西來讓下人上了茶水,請蕭七坐下,他自己去換了身衣服,然後喝了一杯熱茶下肚才衝着蕭七道:“那你認爲我爲什麼這麼做?”
“你想奪了五哥的位置。”蕭七掌着貨行那一攤子事,自也是個精明的,一接到張居正去世的消息,再聽到四哥的所爲,便知四哥再打什麼主意。
“這樣不好嗎?”言西來啜了口茶水反問蕭七。
“四哥,做人不能這麼過河拆橋的,當初,我們在金礦,除了挖金又懂什麼?就算是挖出的金礦還不是被那些個金媒子吃掉大半,是五哥,他冒死鬧軍營,才能以半個金礦拉了戚帥做靠山,咱們才能安安穩穩的吃挖金的飯,要不然,咱們這會兒屍骨已寒都不一定。”蕭七這話可不是空口白說的,這挖金的有幾個能得善終。
這時,蕭七繼續道:“再到南京,到開禁,到互市,哪一樣不是五哥絞盡腦汁的一口口啃下來的,如此纔有義厚生大好局面,你憑什麼想奪他的位置?義厚生大當家這位置你坐得下嗎?”蕭七幾乎是吼的,別的不說,他就不同意起。
“我憑什麼坐不下?你倒是說說,義厚生這些年,裡裡外外的哪樣不經過我手?哪樣不是由我來打理?不錯,義厚生的局面是老五開創的,可這些年他敗的還少啊,他羅大善人的名聲從哪裡來的?”言西來氣憤的道。
“什麼叫敗,五哥所作所爲那都是清清楚楚的,樹大招風,義厚生現在就是根大樹,五哥敗了錢財得了善名,那同樣也是義厚生的護身符,你之前不也敗了三千六百兩,怎麼說?”蕭七瞪着言西來道。
言西來叫蕭七這話倒是堵了嘴,隨後才嘆了口氣:“老六,也不是我一定要這麼幹,實在是義厚生老五掌了十多年了,最近這幾年生意越來越大,大家分的利潤卻是越來越少了,老大他們不放心了,這是老大他們給我的信,你看看吧。”言西來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給蕭七看。
蕭七狐疑的接過,抽出信一看,臉色就沉了,信上居然是讓言西來查清羅九的賬目往來,必要時取而代之。
“你們這些人……”蕭七臉色很不好看。其實他明白主要問題還是出在言西來身上,大哥他們在北地又不曉得這邊的情況,自然是言西來怎麼說怎麼是,總之,四哥這些年心變大了,變野了。
只是他最小。卻也管不得別人。
“其實六弟,我這麼做也是爲了義厚生好,要知道張居正死了,有多少人盯着義厚生想把義厚生給拆了呢,羅九是死腦筋,吊死在張居正一頂樹上,於義厚生無益。”言西來又解釋一句。
“你覺得這樣就好嗎?義厚生,義氣,厚道,生生不息。義氣爲第一。如今張大人剛剛嚥氣不久。你就在這裡另投他人,哼,只希望你能撐得住義厚生的招牌。”蕭氣說着,將信一丟。轉身就走。事情他左右不了。
言西來一臉難看的撿起信,看着蕭七出去,只要有這麼封信,他相信老六就算不支持他也不會壞他的事情的。畢竟老六是大哥從雪裡救回來的。
是夜,大雨傾盆,又不知要淹沒多少良田和民宅。
一聲驚雷咋起,貞娘便從牀上驚跳起來,她這也纔剛剛眯眼,言西來的事情她倒是無所謂的。只是張居正終於去世的事情一直在她的腦海裡轉。因此,此時子時已過,她也纔剛剛的眯眼,沒想雷聲又起,她擔心麟哥兒和玉姐兒。便披衣起牀,點着了油燈,然後一手揪着衣襟,一手掌着燈出了屋,進了麟哥兒和玉姐兒的屋子。
麟哥兒睡覺老實的很,倒沒什麼,只是玉姐兒,被子被她掀了一半,露出小胳膊腿兒。
“這丫頭,就沒一刻安寧的。”貞娘輕輕的嘀咕了句,然後幫玉姐兒蓋好,又看了看窗戶,門戶都是緊閉的,玉姐兒睡的也沉,這才放心回屋裡。
到得屋裡,卻看羅文謙也已經披衣坐在桌邊,燭燈亮着,屋裡飄着淡淡的墨香,桌前攤着紙,羅文謙握着筆正在寫着什麼。
貞娘走到羅文謙身邊看着,卻是免去言西來義厚生大掌櫃的文書。
“羅大哥,不要這麼做,以不變應萬變的好。”貞娘依在羅文謙的肩上,一隻手輕輕的按在那紙上,輕聲細語的道。
“爲什麼?非常時期,當用重典。”羅文謙拉了貞娘坐下道,他今天是很惱火,但他惱火的並不是言西來的野心和躍界行爲,人有野心,這是人性,真說起來無可厚非。
所以真正讓羅文謙氣惱的是言西來的不顧大局,不懂分寸,要知道,張居正一死,義厚生的保護傘就沒了,這時候正是亂局之始,義厚生正該同心協力,共同渡過這一難關。要知道他經營義厚生這麼多年,這些年又砸了這麼多的銀子,那盤大的關係網,又豈是張居正一死就能動搖的,所以,只要同心協心,渡過難關不難。
反倒是言西來這時候迫不急待的另找靠山,纔是最不靠譜的,別說什麼投靠張四維,義厚生身上鮮明的張居正烙印,便是投靠誰都洗不掉的,言西來做了大掌櫃這麼些年,居然還看不清這一點,着實讓他失望,義厚生這時候投靠張四維,最大的可能就是成爲別人的盤中肉。
所以,亂局用重典,他必須把言西來拿下。
“羅大哥,你有沒有想過,言大掌櫃的敢這麼做依仗是什麼?”貞娘盯着羅文謙的眼睛問。
羅文謙回看着貞娘,眉頭緊鎖,那手無意識的緊緊的握住貞孃的手,握得貞娘發疼:“你是說,言西來是得到老大他們的支持的?”
“我不敢肯定,但這一點,你明日不防看蕭七兄弟的反應,若沒有老大他們的支持,以蕭七兄弟的爲人,必然會同言大掌櫃反目,若是有老大他們的支持,蕭七兄弟必然遠遁,逃避這一切。”貞娘道。
“好,且看看。”羅文謙一臉平靜的點心,心裡卻是上下翻騰。
而貞娘卻是另有心思,羅大哥要是藉此機會跳出義厚生這局也未嘗不是好事。
跳出局外,方能掌控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