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婆一手掌着燈,站在陰影之處,臉上的表情明明滅滅的,神情似乎有些鬱郁,又有些懷念。
“醜婆,你說什麼?川僧的清悟墨法?”貞娘沒有注意到醜婆的神情,她此刻完全被醜婆的話吸引了,川僧的清悟墨法,那是佛墨,一直是她想了解而不得的。
“你難道沒有看過《墨經》上關於東坡墨法的記載嗎?”醜婆說着,放下手裡的油燈,然後念道:“坡公又能改造高麗、新羅墨。高麗、新羅墨煙質殊美,惟製法非善,墨黑而不光,單獨使用形同土炭。公碎之,羼入潘谷墨,及以川僧清悟墨法調劑,乃成精品。”
說到這裡,醜婆又道:“其實潘氏的高麗墨再和墨法跟坡公的再和墨法是一樣的,只是潘墨倒底是制墨世家,若是在家傳的墨法是記載使用報清悟法,那就成了竊藝了,所以,才把最後這有關清悟墨法的一部份隱去了。”
“原來是這樣。”貞娘恍然大悟,難怪一些關於潘墨的墨法記載上都少了有關於清悟墨法的一部。
隨後她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醜婆懂墨,不但懂,而且顯然對潘墨深有研究,突然的她想起當初自己最開始研究再和墨時,在醒墨上卡住了,還是醜婆通過醒面給自己了一個提示,自己突破了難關。
這麼說,醜婆當初很可能是故意擔醒她,自己當初還以爲醜婆是福將呢……
想到這裡,她不由的盯着醜婆那張滿是傷疤的臉。再想起之前齊爺爺說的有關羅家女的事情,不由的一個念頭就從她的腦海裡跳了出來。
一個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了。
想着,貞娘便拿出羅文謙送給她的那錠小道士墨,遞到醜婆跟前。有些小心儀儀的道:“醜婆,可識得這墨?”
醜婆接過那錠小道士墨,兩手細細的打玩着,好一會兒道:“怎麼不認得?這是我四十年前親手所制之墨,如今可是制不出來了。”
“這麼說,你就是羅家姑婆婆?”雖然心裡已經有了猜測,但這時醜婆證實,貞娘還是有些還驚訝的一把,同時又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
如此說來,這位醜婆顯然就是如今羅文謙唯一的長輩了。
醜婆微微點頭。她今天之所以站出來。自也不會隱瞞。實在是這丫頭制墨天份了得,而每一個制墨師無不想把自己一身墨藝傳承下去,當然如果貞娘沒有跟羅文謙定親。那她也是不會站出來的。
“那婆婆爲什麼不跟文謙相認呢?”這時,貞娘又疑惑的問道。
“怎麼認?我的牌坊還高高的聳立在那裡呢,若是相認,那便是欺君大罪。”醜婆冷冷的說着。隨後無所謂的道:“再說了,這些年我過的很平靜,這樣下去也是不錯的。”
聽醜婆這般說,貞娘才明白自己想的太簡單了,一個牌坊的建立,首先是要由地方官報請朝廷,朝廷批准之後才能建立的。如今這死了的人突然復活了,那豈不是欺君,若是再有人落井下石的話,那不說滿門抄斬,也是要抄家流放的,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只是貞娘也有些奇怪,按理醜婆沒死,那麼羅家應該就沒有發現屍體,這沒有屍體怎麼能報給衙門呢。
她又哪裡知道,當初的事情卻是一出陰錯陽差。
當初王家逼羅夢真殉節,羅家自是不幹的,兩個家族還因此發生的械鬥,而至於羅家的那場火災,說起來還真是一場意外,王家子那個品行,羅夢真自不可能真的爲他殉節,只是那段時間,因着械鬥的事情,羅夢真的壓力也着實不小,因此好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正好那天制墨熬膠,燒火時,卻突然的睡着了,最後竈裡的火頭掉了出來,而最終引起了整個墨坊的火災。
而當時,羅夢真是被救出來了,只是面容已經燒傷,再加上因爲王羅兩家械鬥一直不得休,因此的,乾脆羅老太爺就對外宣稱羅夢真已經**殉節,如此的,王家達到了目的,械鬥也就停了。
說起來,羅老太爺當年在這上面也是還留了點小心眼的,他只說羅夢真**殉節,也沒說死不死,本想着等事情過來。羅夢真便是再活過來也只當是命大,再加上她如今的傷情,想來不會再有人計較了。
可沒想,那一年正好吏部對各級官員進行考評。
徽州知府正因着匪患的問題搞不好要降職,當時正被這事情鬧的焦頭爛額的,偶然聽說羅家女爲王家子殉節之事,這豈不就是她冶下的文冶之功,而這種事情一但報上去,那也是他這個知府的政績之一,因此的,便起了報請立貞潔牌坊的主意。
而又因着時間不多,他就只隨意讓差人打聽了一下情況,確有其事後,便立刻上報了禮部,等到羅夢真的牌坊批下來,衙門幫着羅家立牌坊,羅家才知道這個事情。
而到得此時,什麼都晚了,羅老太爺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並且把羅夢真的身份嚴嚴實實的隱藏了,除了當初跟着他一起救人的羅老爺子外其他的人全都瞞着。
不瞞着不行啊,萬一有點風聲出去,那羅家可就沒好下場了。
而此後羅夢真便一直以遠房親戚的生份生活在羅家,後來羅老太爺過世,羅家由羅老爺子繼承,而這羅老爺子正是羅夢真的大哥,那對這個妹子也是挺照顧的,只是羅老爺子有一年出去訪友,船出了事故,死了,根本來不急把羅夢真的事情跟家裡幾個兒子說,於是羅夢真的事情就徹底的沒人知道了。
而接任羅家的就是羅文謙的大伯,他因着突然一接手家裡的事情,頭緒太多,再加上羅夢真如今只是個遠房親戚,甚至來頭都說不清楚,自也不會太在意。而時間一長,漸漸的羅家其他人對羅夢真這個所謂的遠房親戚也就越來越冷淡了。
而制墨之人,大多數的個性都是冷靜,通透,堅毅。自不願受這般的冷遇,於是乾脆的羅夢真就離開了羅家,搬到城外的窯洞去住,成了人人嘴裡的醜婆。
而至於李家收留醜婆,又得從羅老爺子說起,當初,李家七爺跟羅老爺子是乘同一條船的,船出事之後,李家七爺因着會游泳,沒事。而羅家大伯救起來時還有一口氣在,他別的倒也不在乎,唯一的就是羅夢真,這是當年老爺子臨死前託他一定要照顧好的,這眼看着快不行了,身邊也沒個人說,再想着李家的爲人,在徽州算是信義之家,於是羅老爺子就把羅夢真之事託咐於李家七爺。
只是李家七爺當年出去本是談生意,等他把生意談好回徽州,醜婆已經從羅家搬了出來,就住在城外的窯洞裡。於是便直接找上醜婆,說明了情況,本意是想着把羅夢真領回羅家,說明情況,只是這時醜婆對羅家的人卻是有些心冷了,不願意回去,於是,李家七爺便乾脆的把醜婆領回了家。
此後,李家後院便多了一個脾氣古怪的守門婆子。
貞娘自不曉得這些糾糾結結的,不過,如今醜婆既然在自己面前說明了,等羅文謙回來,使不得要跟他說明的,或許年輕時,醜婆還有一股子怨氣在,但到得這一把年紀,落葉歸根,親人相認自是人之常情,自家人相識,又不出去宣揚,自也不會有事。
“來,這個送給你。”這時醜婆從懷裡拿出一本冊子,正是那部齊爺爺以爲已經燒掉的潘氏墨法……
“這……姑婆婆,這太貴重了。”她跟羅文謙是正經定了親的,如今自要隨着羅文謙那邊稱呼。
“拿着吧,算是見面禮,再說了,這東西我不給你還能給哪個?”醜婆爽快的道。
既是長輩的見面禮,那貞娘自沒有不收的道理的,更何況這也是她心心念念所求的,也就不在客氣了。
接過冊子,貞婦便細細的看了起來,之前用前世的技術再加上小道士墨還原的墨法,倒底是沒有這直接的記錄來的清楚明白。
而果然的,在高麗墨再和墨的那一處,最後的對膠之法正是川僧的清悟墨法。
“好了,回屋睡吧,很晚了,要研究明天再研究。”醜婆道。
“嗯。”貞娘點點頭,然後先送着醜婆回屋。
因着知道醜婆的身份,貞娘自不能再讓她守門,提議明天給醜婆換到主屋那邊去,沒想醜婆想也不想的拒絕了。
“我就做守門婆子就好,你的心意我領了。”醜婆道。
醜婆堅持,貞娘也沒法子,也只能隨她,不過一切都在心意上,說起來李家對醜婆一直不錯,她在李家地位是超然的,這樣也好。
貞娘估計着,醜婆的身份,自家七祖母也是知道的,要不然,醜婆不可能過的如此超然。
回到屋裡,貞娘這一覺睡的踏踏實實。
於是接下來兩天,貞娘就用潘氏墨法和清悟墨法試製高麗墨的再和墨,每次都成功了,也就是說制墨的墨法成熟了,於是便接下了申家所有的墨。
因着天熱,貞娘又等了半個月,進入八月份,貞娘招齊墨工,就開始幹活了。從製成到到陰乾,整整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九月初交墨。
申子彥還特地請了幾個文人來試墨,當場試了一下墨,不管從外觀還是墨色來看,均是上佳之作。因此非常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