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誰告訴我現在的情況,但是面對那麼多已經跪伏在地的影子,我心裡的感覺非常強烈而且特殊,在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成爲了它們其中的一員。這種感覺是那麼的奇妙,我站在原地,似乎能夠感受到它們的喜,它們的悲。
我始終處在一種眩暈的狀態下,但我的理智存在,而且很清晰,在我意識到,此刻我是如此衆多的影子的王時,心裡就輕鬆了很多,至少不會因爲它們的原因而造成其他人的拼殺和死亡。
所有的影子跪倒在地,連頭都不敢擡起,我就這樣站了很久,那隻年齡已經很大的老影子,終於顫巍巍的擡起了頭。我也隨之睜開眼睛,眩暈導致自己的視力也出現了一些問題,不過還是可以看到它。視線中出現的東西在隨着心理的變化而變化,此時此刻,我注視着這隻老影子的時候,並不感覺它是一隻動物,而感覺它只是一個日暮西山的老者。
不管我是否承認,但至少在這個時候,我已經認爲,我是它們的同類了。
當我和老影子對視的時候,一種更奇妙的感覺在心裡不斷的浮現。影子生物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它們之間的交流,就好像自然界中某種動物羣體之間的交流,人類不可能看的懂,然而我卻覺得,能感應到老影子所表達的意思。
它擡起頭,慢慢的伸出了自己的兩隻爪子。眩暈讓我的腳步變的沉重而且不穩,我擡腿走向它,一步一步走到它面前,然後輕輕摸了摸它已經沒有任何發毛的頭頂。
那一刻,老影子激動萬分,跪在地上的佝僂身軀像是觸電一般的顫抖着,就如同一個平民百姓,得到皇帝的撫頂。光線很昏暗,我不知道在眩暈的情況下我看的是不是很真切,但是我確確實實看到,那隻老影子已經退化到失去了所有作用的雙眼中,溢出了淚水。
它低低的嘶鳴了一聲,重新把頭顱埋下,它的額頭重重磕在堅實的地面上,但它不覺得痛苦,它的身軀在顫抖,我相信,這種退化到了如同野生動物一般的生靈,仍然具有強烈而且分明的情感。
它們渴望自己的王,但是,所有的靈童已經死去了。
老影子如同在痛哭,它的舉動開始讓所有的影子都不安。老影子的喉嚨裡發出一種類似嗚咽的聲響,緊接着,前前後後一片一片跪在地上的影子,接連不斷的發出這種聲音。這肯定不是一種語言,然而我卻能清晰的感覺到,它們只是在呼喚。
王,王,王……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隻老影子感染了我,只不過,我心裡突然萌生出了一種罪惡感,我想起過去因爲要窺視這個種羣的歷史以及消失在時間中的zhēnxiàng,我們曾捕殺過影子,取出它們的大腦,那些血淋淋又殘酷的場面在眼前不斷的晃動着。
它們沒有錯,它們只是在守護一個再不能被人類所染指的秘密,沒有誰可以剝奪它們生存下來的權利。這個世界上尚未有任何一條法律規定,殺戮影子會獲罪,但是沒有法律的懲罰,人依然要受到良心的審判。
我很不安,因爲殺戮過它們而不安。
我身後的人如同被冰凍了一樣,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沒有人再輕舉妄動,我在這裡站了許久,漸漸感覺到身體裡微妙的變化,眩暈感開始消退,這個消退的過程可能比較緩慢,但確實是在衰退。我不能保證在眩暈消失之後,這些影子會不會繼續奉我爲王,爲了那麼多人,我也不能冒這個險。
我馬上想到了這次來到八王嶺的真正目的,憑我們的力量,幾乎不可能再用李富生的方式去解除詛咒,但是,這些詛咒的原載體都是影子生物留下的,它們比任何人都瞭解這些,我在想,該如何去做。
我又朝前走了兩步,跟老影子之間的距離非常之近,它從顫抖中復甦過來,擡起了自己的頭。我明知道影子不可能用視力來觀察東西,但我還是脫掉了上衣,然後慢慢轉過身。脊背上那雙因爲詛咒而產生的黑色的抽象眼睛,呈現在所有的影子面前。
老影子的感覺是敏銳的,尤其是對於詛咒,它雖然看不到什麼,在我露出了脊背上那雙黑色眼睛的時候,它就察覺到了相關的氣息。
它頓時又變的非常不安,有些東西是它這種智力所無法理解的,但是留下詛咒的影子自然知道詛咒的可怕。老影子沒有站起身,跪在地面上,朝我挪動了一下,它用爪子輕輕觸碰我的腳。
它在向我傳遞某種信息,我無法像真正的影子那樣快速又準確的理解它所想表達的意思,不過一次又一次,老影子不厭其煩的在重複這些。漸漸的,我彷彿明白了它的意思。
它像是在表達,影子,無論生死,永遠都是王的奴僕,王是這個物種最高貴的,只有王可以安撫或者活着,或者死去的影子。
我理解它的意思,卻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做。老影子慢慢的指了指在深坑旁邊的那堵石牆,然後對着我的胸口,比劃了一下。我對肢體語言的理解能力並不強,但是一下子理解了它要我做什麼。
我不想浪費時間,唯恐再出現什麼意外,我在眩暈中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向了深坑旁的那堵石牆。距離近了,我隱約可以看到,那堵石牆上彷彿永遠都不會褪色的黑色血跡。我走到石牆旁邊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我要幹什麼,就連李富生,都不可能體會老影子對我傳達的信息。
我在石牆旁邊停下腳步,那些影子跪拜在地,除了老影子之外,沒有誰敢擡起頭。我懵懵懂懂的從身上掏出了匕首,鋒利的刀鋒從胳膊上一劃而過,噴薄的鮮血頓時撲灑向面前的石牆。
王的鮮血撫慰逝去的怨靈,我默默看着石牆,彷彿能夠看到許多許多年前,因爲守護終極秘密而被同類砸死在這裡的那些影子的魂魄,它們附着在石牆中,被滾熱的鮮血所洗滌。
逝去的影子在石牆中若隱若現的翻滾着,當我的鮮血將要凝固在那片已經發黑的血跡上時,我隱隱約約聽到一聲又一聲如同解脫般的輕聲嘆息。
漸漸的,石牆上那副抽象的,如同黑色眼睛,又如同無底黑洞一般的圖案,開始奇蹟般的揮發,一點點消失。最終,石牆上只剩下了我所留下的鮮紅的血跡。在抽象圖案消失的一刻,我猛然感覺到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像是被滾熱滾熱的溫度灼燒蒸發一樣,驟然消失無形。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輕鬆。
身後的人羣距離我並不算特別遠,在我感覺到輕鬆的一刻,安靜了許久的人羣開始忍不住的發出低低的歡呼聲,我想,那些附着在他們身上的鬼影詛咒,已經解除了。這麼做,無疑讓玉姨也得到了解救,不過現在我暫時來不及考慮這些,眩暈感依然在不斷的消散,我必須在這之前解決好眼前的問題。
我重新走回了老影子身前,我想指令它們現在就離開,但是不知道該如何下達這道命令。最後,我只能擡手指了指後方那些巨大的自然裂縫,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叫喊。
我所想表達的一切,都包含在這聲叫喊中。我希望,這些影子可以遠離人類所生活的世界,到無人可以攪擾它們的地方去,無論荒涼或是富庶,平靜又平淡的走完它們該走的一生,不會再有血腥,不會再有殺戮,那樣就很好。
老影子似乎也能理解我的意思,它很不願離開,但是作爲一隻影子,永遠都不可能違背靈童的意願。它擡起頭,那雙乾涸的失去神采的眼睛中,淚水仍然未乾。終於,它慢慢站起身,一聲低吼,周圍跪拜着的影子依次站起來。
吼!!!
老影子發出一聲長嘯,緊接着,所有的影子都跟着它一起吼叫起來,那種連綿的聲音帶着強烈的震撼,充斥在空曠的地洞中。
它們,在向它們的王告別。
如潮般的嘶吼漸漸平息了,成羣的影子悄然無聲的退去,最後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我望着最後一隻影子離開時的背影,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它們。但是,我感覺自己心底的一些東西在默默的昇華,感覺自己的靈魂得到了一次洗禮。我衷心的希望,它們的未來,會好。
一直到所有影子離去很久很久之後,我依然站在原地,腦子裡的眩暈感已經消失的差不多了。李富生和鄺海閣離我最近,這時候快步就走了過來,站到我身後。
從眩暈感中脫離出來的一剎那,我就感覺有一種新的危機感覆蓋了自己,所有人的詛咒都解除了,那麼接下來,玉姨他們會怎麼做?儘管文哥保證過,只要救了玉姨,他們會馬上走,不會找我們任何麻煩,而且會留下陳雨,讓我帶她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慢慢轉過身,注視着身後的人羣,現在其實不是他們想要怎麼樣的時候,我的決定未曾改變過。
我的母親,忍受了半生痛苦煎熬的母親,在看到曙光的同時,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悲痛的一次失去,我所失去的,必然要討要回來。
不由自主的,我摸了摸貼身綁在腰上的那套小巧的引爆裝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