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過得今宵

皇帝眯眼看他,火把子上的鬆蠟燒得吱吱響,跳躍的火光照亮了那張年輕的臉。

永晝咧嘴一笑,滿臉的血漬顯得有些恐怖,“我敗了,無話可說,聽憑處置。”

錦書嗚咽着叫了聲,“永晝……”邊上的侍衛搭手攔住了她,卑微呵腰道,“娘娘,刀劍無眼,請娘娘保重鳳體。”

她被擋在男人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睜睜看着,無法靠近,無能爲力。

“你浪費了朕三個月,好大的本事!”皇帝負手而立,嘲諷道,“借了韃虜人馬對抗朝庭焉能長久?你登上汗位不易,朕要是你,就帶着族人安生遊牧,何苦再踏足中原趟這渾水?沒那麼大的嘴,偏要吞那麼大的餅子,看噎着了吧?”

永晝一哼,拿眼尾乜他,“這話趁早別說!我要奪回原本就屬於慕容家的江山,哪裡錯了?你這亂臣賊子謀朝篡位,老天竟又讓你贏了,這是什麼世道?”

皇帝怒火愈熾,咬着槽牙一哂,“勝者爲王,這樣的道理你懂不懂?大鄴就像塊兒臭肉,裡頭爛得流膿,沒有朕,早晚也有別人取而代之。憑你父親,憑你,你們誰能守住這萬世基業?朕是順應天意,還黎民百姓一個清平世界,你去打聽打聽,有誰還在留戀前朝?”他突然發覺根本沒有必要和一個手下敗將費脣舌,冷着臉道,“朕給你恩典,賞你個光彩的死法,你自己選吧!”

錦書聽了這話使勁掙起來,那兩個紅頂侍衛還是死死杵着紋絲不動。她背上汗溼了,中衣裹在身上,絲絲縷縷的寒意侵入骨髓。她一手抱着孩子,騰出另一隻手來賞他們耳刮子,氣急敗壞的跺腳,“放肆!讓開!”

侍衛們早就有皇帝授意,並不怵她,只是躬着身木訥道,“奴才們職責所在,請主子娘娘見諒。”

錦書急得百爪撓心,篩糠似的渾身發抖,左奔右突嘗試了幾次,終歸是在原地打轉。她只有高聲哭喊,“萬歲爺,您留我弟弟一條命,奴才做牛做馬的報答您!求求您……求求您……您瞧着我,瞧着咱們的情兒……”

皇帝似有鬆動,轉臉看她,蹙了蹙眉。

永晝卻受不了這樣的屈辱,他寧願去死,也不願靠個女人的低聲下氣苟且活着。他說,“錦書,別求他!我十年前就該死的,到了如今也算是賺到了!”他倔強的擡起了下顎,“宇文瀾舟,爺這一輩子盡了全力,死而無憾。你要殺要刮悉聽尊便,爺皺一下眉頭,慕容兩個字倒着寫!”

這話已然是不顧生死了,十二月的節令裡,錦書急躁得滿頭大汗。或者是父子連心,碩塞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哭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急,漸漸不繼,斷斷續續像是憋得透不過氣來了,任憑怎麼搖哄都不成,喊破了嗓子,最後只是啞聲嚎叫。

永晝再強硬,那孩子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哭得那樣叫他揪心難忍,別過臉去,兀自紅了眼眶。

“十六弟,你瞧瞧哥兒,你瞧一眼啊!”錦書見慌忙托起孩子,“你忍心叫他像咱們一樣麼?他還這麼小,沒了父親,往後誰來教養他!”

這時一片叫好聲傳來,阿克敦往遠處一指,“主子,賊婆子逮着了!”

巴圖魯們不會憐香惜玉,賽罕掙扎得越兇,他們押解越是下死勁兒。麻繩幾乎勒出血來,她咬着嘴脣一聲不吭。推到永晝身邊時,她抿嘴欣然一笑,“可汗,我們這樣,漢話怎麼說?是同生共死麼?”

副將插秧一千兒,“主子爺,奴才覆命。”起身衝賽罕一啐,“這惡婆娘,揮起刀來不要命似的,一氣兒撂倒了咱們七八個弟兄。要不是看她是女人,奴才就把她腦袋擰下來!”

皇帝不言聲兒,帶着勝利者的姿態,似笑非笑的看着永晝。

永晝橫下一條心,他轉眼看賽罕,從沒那樣用心的,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一遍,彷彿是要刻進腦子裡去。

“婆姨,”他孩子氣的笑了笑,“你怕不怕死?”

賽罕的眼淚簌簌落下來,她搖搖頭,“蒼狼的女兒不怕死,我只要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剁成泥也值得。”

永晝點點頭,欣喜並且欣慰,“是我的好女人!你記住,我叫慕容永晝,是大鄴明治皇帝的皇十六子。過會子下去了來找我,咱們下輩子……還做夫妻。”

皇帝淺淺勾了勾嘴角,心裡也佩服他。慕容家男人不怕死,當初南軍攻進紫禁城,滿世界的找慕容高鞏,誰知他悄沒聲的在長春/宮裡一根白綾子就去了。人死債消,倒是免去了好些恥辱。如今的慕容十六也願意像個爺們兒一樣去死,很好,別叫他手上沾血,他可以讓他死得有尊嚴。

“你們夫婦同心,朕瞧着也感動。”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微微冒頭的鬍髭,似乎頗有感觸,“這世上太多的怨偶,相約來世,難能可貴得很。生時同衾,死後同穴,這輩子在情上頭也算完滿了。衝着這點,朕給你們夫妻合葬,撇開國仇,算是我這個做姐夫的一點兒心意。”

事態愈發糟糕,永晝不服軟,皇帝也沒有要赦免他的意思,錦書不能坐看着慘劇發生,她驚慌失措的喊,“萬歲爺……瀾舟,你別殺他們,他們一死我也不能活,要殺你連我一起殺,你聽見沒有?”

皇帝嘴角微沉,他睨斜永晝,“朕的皇貴妃爲你求情,朕着實爲難。你說朕該不該留你性命?”

永晝乾巴巴的說,“我雖是祈人,但長在關外。勇士是什麼樣的?情願站着死,也不願跪着活。”

皇帝從嘴裡笑到心裡,他回身看了錦書一眼,“朕原想饒他,可他一心求死,朕也無能爲力。”

錦書哀求道,“你讓他們走,走出大英,走得遠遠的,這輩子再不回來,成不成?”

皇帝吮着脣思量,這點怕是辦不到。他不能給子孫後代埋下隱患,這個慕容永晝不是省油的燈,他就像一堆火藥,別說沾點兒火星,就是太陽照久了都要爆炸,一旦到了他夠不着的地方,屆時施展開拳腳,天知道又出什麼幺蛾子。

“我求求您!”錦書曲腿跪了下來,“讓他們走,孩子咱們留下,就當是個質子,養在我身邊,我來管教他,好不好?”

皇帝只道,“後/宮不得干政,你忘了。”衝侍衛使了個眼色,“帶貴主兒下去,套輛車好好安置。”

錦書眼裡的光漸次黯淡,他是鐵了心要殺永晝,帝王心原就是這樣,容不下半點瑕疵。是她一直把他看得太好,忘了他是泱泱華夏的主宰,拿兒女情長束縛他壓根兒不管用。

“我不走。”她平靜的說,霍然抽出侍衛腰帶上的短刀抵上自己的頸子,面帶決絕望着他,“你不答應,我立時死在你面前!”

衆人大驚,皇帝着了慌,胸口砰砰狂跳起來。他知道她的性子,既然說得出就做得到。他陷入兩難,不能傷着她,又不能放虎歸山,怎麼辦?

刀鋒又緊了緊,有血滲出來,她渾然不覺得疼,抿着脣,只定定的注視他。皇帝終究讓步,無奈的嘆息,“你放下刀,朕讓他們走。”

她鬆了口氣,刀卻依舊在脖子上架着,“給他們兩匹馬,你們不許追。”

皇帝心裡早有了打算,只故作輕鬆,笑道,“在韃子部落裡呆了兩個月,心眼兒長了不少。你都成了這樣,誰還敢追?朕費了這麼大的勁兒找着你,總不想擡個屍首回去。”一揮手道,“給他們馬。”

南軍替他們兩人鬆了綁,永晝和賽罕還怔怔的,錦書急道,“別愣着,碩塞在我身邊你們放心。快些走,免得夜長夢多。”

永晝咬了咬牙示意賽罕上馬,深深看着錦書道,“你自己多保重,山水有相逢,總有一天我要重回中土來找你們的。”

皇帝冷哼,果真狼子野心!落魄成了這副德性還琢磨着振興大鄴,留下他這顆毒瘤勢必叫他寢食難安。長痛不如短痛,錦書心軟,橫豎有法子讓她回頭的。

南軍的包圍逐漸撒開一個口子,兩匹馬一前一後狂奔開去,馬蹄急踏,篤篤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擴散。

皇帝只瞥了瞥那兩個身影,走近錦書溫聲道,“這拗勁兒!你有成色,巾幗不讓鬚眉呢!”衝碩塞努了努嘴,“孩子餓了半天,你這麼的唬着他!快想法子給他找些羊奶喝,才落地的孩子餓不起。”

她一下子鬆懈下來,淚眼模糊的抽泣。皇帝誘哄着去接她手裡的匕首,她掙了掙,他微用了點力,她着實已經精疲力竭,見他們漸遠了,便慢慢鬆開了手。

皇帝猛將她禁錮在懷裡,她悚然一驚,倏地回過神來,耳邊是弓弩手搭箭挽弓的聲音。她駭到了極致,不顧一切的想要掙脫,他的力氣那樣大,死死的扣住她,山一樣的身軀擋住她的視線。

然後是箭矢破空的尖銳呼嘯——一聲接着一聲,嗡然成陣……

彷彿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戰馬的嘶鳴,慘烈得摧肝裂膽。

她張着空洞的眼,渾身的血液霎時凝固,彷彿已經被凌遲得只剩骨架,再說不出一句話,轉眼魂飛魄散……

哦喲,明天大結局了!收尾草率,咳咳,想着開新書,魂牽夢縈啊~~

終章 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小小的身子坐在花樹下,微風吹過,落英滿頭。回過頭來衝着廊廡下的素衣人笑,烏黑的眼睛,溫暖的眼神,春光一樣的明媚動人。

錦書捏着帕子含笑駐足,碩塞四歲了,和永晝小時候很像,漂亮的,有些倔強,很孝順。會小心翼翼替她擦眼淚,捧着她的臉親親,糯軟的叫她“母親”。

歲月靜好。她移居暢春園三年,帶着幼小的侄兒佔據了無逸齋一隅,臨水而居,與人無憂。

時間過得那樣快,轉眼她年滿二十歲,其實還年輕,可是心卻已經老了。四年,耗盡了所有的愛與恨,彷彿過完了一生。

頭裡三年他還執意每月來看她,近一年漸次少了,聽說冊封了新貴妃,有了他的第十二子。

這樣好,這樣大家都乾淨。她踱到逍遙椅裡坐下,眯眼看樹頂才綻放的玉蘭花。很奇怪,她再也想不起他的臉了,愛恨兩訖,什麼都沒有剩下。他們在彼此生命裡扮演什麼角色?稍一交集,錯身而過,再回首已是滄海桑田。

丫頭端了小食來,只說,“主子,佟姑姑打發人送了棗兒來,好大的個頭!”

她轉眼瞧了瞧,草編的簍子裡滿滿裝了一筐雞心棗,黃裡透着紅,鴿子蛋大小,很得人意兒。

這四年裡發生了很多事,她跟前伺候的人都換了,蟈蟈兒上尚儀局做掌事兒去了,小丫頭嘴裡的佟姑姑是春桃,她和木兮上年都擡了籍,出宮配了姑爺。木兮嫁進候門當起了管家奶奶,七月裡男人辦差有功封了四品昭武都尉,蔭及妻兒,她順順當當得了個誥命。春桃老家有人,門第不高,夫妻卻很恩愛,拿錦書賞的梯己買了兩個山頭打理果園子,日子富足愜意,也有了好結局。

還有苓子,如今說起她,她也能一笑置之了。當年皇帝之所以能輕而易舉找着她,原來是苓子和厲三爺促成的。她才知道那會兒也怨過,後來看開了。人啊,總歸各有立場,居家過日子,誰不想往高處爬?尤其大內出去的,心氣兒比起尋常人家閨女不知要高出多少去!講究臉面、排場,女婿越出息臉上越有光的。

厲三爺晉一等侍衛時,苓子招搖起來,宴請親戚街坊,擺了三天流水席,一時風光無限。

故人們都圓滿,她自然是極高興的。自己此生良苦,是老天爺給的命,沒法子反抗,只有屈服。只盼着下輩子有她們那樣的福氣,至少能有個自己的孩子……

哦,最令她歡喜的還有一樁事兒!她找着了親人,她和寶楹是親姐妹,不單同父,還是同母的!

說起來真是個曲折複雜的故事,寶楹的母親是母后的親妹妹,就是皇考無意提起的金堆兒。當年金堆兒已經下嫁後扈大臣,卻陰差陽錯的和皇考發生了一段情,糊里糊塗生了寶楹。母后得知後震怒,皇考決意和金堆兒結束,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糾葛掙扎,後來便懷了她……

那時金堆兒的丈夫離京辦差已經半年有餘,事情掩不住,爲了遮醜,母后只好把她接到身邊。她小時候常怨母后無情,對哥子們和顏悅色,唯獨不待見她。如今纔算明白,母后也有很多委屈,憋在心裡,不得舒解。

不管怎麼樣,她有了母親和姐姐,還有碩塞,日子過得也不賴。可不知怎麼,近來更顯孤寂,活得越久,越是索然無味。

“母親。”碩塞擡起頭,側着腦袋聽響動,“姑父來了!”

他管皇帝叫姑父,這稱呼是他才學說話的時候皇帝教他的。叫她母親,叫皇帝姑父,不倫不類,讓人啼笑皆非。

錦書倚着大紅漆柱,慢慢把甜碗子吹涼,笑着招手喚他,“別混說!吃些東西,該歇覺了。”

碩塞執拗道,“是真的,兒子聽見了。”

她的笑容裡泛起一絲苦澀,接過巾櫛給他擦手,一面岔開話題,“姨母家裡請了西席,明兒起我打發小螺兒伺候你過府唸書,好不好?”

碩塞點點頭,“兒子聽母親的安排。”說着又有些遲疑,抿脣想了想,臉上帶了點怯懦,期期艾艾道,“旁的沒什麼,兒子也愛和果兒玩,就是有點怕達春姨父,他那樣兇!”

錦書笑了笑,“達春姨父是好人,他只是面上嚴謹。你心裡不痛快了就找寶楹姨母,姨父怵她,讓姨母同他理論。”

碩塞嗯了聲,自己漱口盥手,又吶吶道,“姨父要是像姑父一樣和善就好了。”

她手上一頓,他還小,不知道里頭參雜的恩怨。這孩子善性兒,長在她身邊,一天也沒離開過。她現在也不能有別的奢望,只要碩塞健康長大,上一代的恩怨不要延續下去,她就算對得起永晝和賽罕了。

碩塞是個好孩子,吃東西不挑剔,奶媽子在邊上伺候,他並不要她插手,自己麻利兒用完,便翻下馬蹄袖像模像樣的打千兒,“兒子進屋子了,母親也歇着吧!”

錦書點點頭,“去吧!”

碩塞退後兩步,扭身扎進了奶媽子懷裡,小胳膊圈着乳母的脖子,一時小孩兒心性又起,哼哼唧唧的拱着胸口要奶喝。

奶媽子打橫一抱喂他,嘴裡“小老虎、小阿哥”的淺唱着,一步三晃的搖進了寢宮。

錦書移進偏殿的榻上,歪了會子眼皮往下沉,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盹兒。

日影轉過廊下雨搭,細長得一根絲帶似的。到了午正,冷暖適宜。這裡侍候的人有特旨,主子歇了,奴才也乘着東風能喘上口氣,因此門上無人,都各自受用去了。

四下裡寂靜無聲,暖風如織裡,一雙石青的涼裡皁靴踏進明間,在四椀菱花門前駐足觀望——

榻上的人穿着藕合鑲醬紅滾邊的旗袍,一手支頭正沉沉好眠。烏髮雪膚,脂粉未施,半年多未見,出落得愈加沉穩端莊。

這麼美的人,卻有一顆比石頭還硬的心。皇帝頹然長嘆,她每拒絕一次,他的絕望就增加一分,點點滴滴累積,早就已經滅頂。他不敢和她說話,不敢和她親近,看着她,那麼近,又那麼遠。

四年了!她的態度沒有半點鬆動,任憑他怎麼低聲下氣,甚至他給她下跪,她連瞧都不願意瞧一眼,只是滿臉厭惡的轉身而去。他知道再也不能挽回了,他太高估自己,太高估她對他的愛。他以爲他有能力讓她回心轉意,忘了哀莫大於心死,她的心都碎了,拿什麼再來愛他!

他的眉峰攢起來,視線漸漸有些模糊。

他試過忘記她,選秀女,寵幸別人,用盡辦法,卻把後/宮弄成了個笑話。新晉的妃嬪無一例外的有微挑的眼梢,笑的時候臉頰上嵌着小小的梨窩,宮闈每處都有她的影子,越想遺忘,越是刻骨銘心。

他無處可逃,無能爲力。昨夜突然那麼想念她,再見不到就要死了似的。朝政依舊冗雜,他撂不開手,進園子必須等到叫起之後。他坐在金鑾殿上,神魂遊離,思念遏制不住的傾瀉而出,可見到了又怎麼樣?無法靠近,隔着宇宙洪荒。

他抵着什錦槅子吞聲飲泣,胸口壓着大石樣兒幾欲窒息。邁前一點,不由又卻步,他害怕看見她憎恨的目光,比讓他死更難受。

多想觸碰她,思之若狂。他只有伸手隔空描繪她的輪廓,纖細柔美,彷彿稍一用力就會碰碎。這樣脆弱的人,承受那麼多!他自責,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的確是個薄情的人,說愛她,接連給她最致命的打擊。

他苦笑,被他愛着竟是這樣不幸!

懷裡的詔書晤得發燙,他走到書案前輕輕擱下,黃玉鎮紙下壓着一張泥金角花粉紅箋,落筆的簪花小楷極娟秀工整。皇帝凝目細看,只見上頭鑿鑿寫着兩行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

他“嗬”地倒抽一口氣,隱忍再三,終笑着哭出來……

那道明黃的身影逶迤去了,眼角的淚迅速滑進鬢角,她鬆開手,有風吹過,冰涼一片。

頭昏沉沉,像得了場大病。

起身到案前,顫着手展開詔書,洋洋灑灑的幾十字,是皇帝的親筆——

自先皇后大行,中宮鳳位空懸,現貴妃慕容氏,鍾祥世族,毓秀名門,肅雍德懋,溫懿恭淑,風昭令譽於宮廷。皇后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唯慕容氏德冠乃可當之。今朕親授金冊,內馭後/宮,外輔朕躬,萬方共仰。特旨,欽此。

隱隱墨香四溢,她託着那道聖諭大淚如傾,簌簌滴在明黃色的絲帛上,墨跡氤氳,花一般的擴散。

檻外柳絮紛飛,團團如雪。檐角鐵馬叮咚,聲音細碎綿長,融進十里長亭裡,伴着翩翩舞動的袍角越行越遠,不復得見。

狗尾續貂版

衆怒難犯,小人亞歷山大,特作以下一段,讓結局明朗化--

貴妃封后不算什麼了得的大事,因爲只是繼皇后,身份雖同樣尊崇,到底體制上差了一程子。無非進宗廟,授金印,大赦天下,歷朝歷代都沒有按帝王家大婚禮,百里紅妝從午門迎娶進宮的道理。

不過老例兒歸老例兒,承德爺威武,偏愛反其道而行,昭告所屬各國來賀,聲勢鬧得極大,大婚當天華蓋、寶扇、華幢、信幡、旌節、銷金龍纛、纛旗、樂車、御仗……赫赫揚揚直鋪排了大半個四九城,鄭重其事把這位慕容皇后請進了帝都中宮。

錦書坐在喜牀上,真如待嫁的少女一樣緊張得手心流汗。低頭一瞥,瞧見了石青朝褂上的正龍團花,遊移的神思才清明起來。

如今是名正言順的了!她有些歡喜,又有些難過,一時五味雜陳摻在心頭,也品不出什麼味道來。

三層金鳳朝冠壓得頭昏腦脹,她惦記碩塞,他懂事之後頭回入宮,人生地不熟的,皇子們都大了,都知道他的身份,怕是不好處,萬一哪裡受了委屈,比割她的肉還疼。

她挑起喜帕往外瞧,精奇嬤嬤笑着蹲福,“皇后主子別急,萬歲爺過會子就來。”

她顰了眉,“見着小王爺了麼?”

封后敕令頒佈那天,永晝也追封了恪親王。她知道皇帝的用意,人死了,身後的功名都是虛妄,真正蔭及的是碩塞。子襲父爵,縱然將來做個沒有實權的閒散親王,好歹保證他錦衣玉食,安樂無憂。

紅漆插屏外有悉嗦的腳步聲,司禮太監高唱起來,“萬歲爺駕到!”

錦書放下手一凜,胸口撲撲地跳,視線被百子袱擋住了,只看見一雙金絲嵌米珠龍靴踩上腳踏,身旁的褥墊微沉了沉,皇帝便和她並肩坐在一處。

靠得那樣近,膀子接着膀子,膝頭觸着膝頭。她恍惚想起頭回跟他出宮時的情景,車子裡空間窄,他們也是這樣坐着,叫她渾身起慄,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兒。

稱杆子小心的揭開蓋頭,皇帝擺手把人都打發了出去,他看着她,嘴角略微的扭曲。

他說,“錦書,咱們成親了。”

她的眼淚落在金龍襽膝上,沒想到會有這天,蹉跎了四年,竟等來了一場朝野震驚的大婚。

他伸手替她掖了掖,指腹有繭子,刮在她臉上刺刺的。

“碩塞叫奶媽子帶着,這會子在耳房裡,明兒一早來給你請安。”他有些拘謹,無意識的擺弄腰上的火鐮包,“我同他說過了,從今往後他是朕的義子,朕親自教養他。”

錦書頗意外的擡起頭來,皇帝眼角帶着溫暖,視線與她相交錯,尷尬的紅了臉。

錦書嗯了聲,瞧着他,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他調整一下坐姿,摘了她的朝冠,體恤道,“今兒辛苦你了,原不想叫你累着,又怕哪裡不周全,慢怠了你。祖制繁雜,一整套的禮兒令兒,好在挺過來了。”他乾咳了聲,覷她臉色,謹慎道,“以前的事兒都忘了吧,今天起一切重新開始,咱們重新認識,好不好?”

她無言望着他,他也不嫌掃臉,自顧自道,“我叫宇文瀾舟,今年三十三了……配你有些兒老,你別瞧不上,男人年紀大會疼人,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

她癟了癟嘴,“你又何苦……”

他搖頭,“我這會子且高興着,這輩子有這一刻也足了……”

紅燭高懸,照亮他俊秀的側臉。他眉梢兒揚着,眼裡卻是深不見底的苦澀,凝視她,慢慢浮上了霧氣,勉力笑了笑,“你呢,也叫我認識認識你。”

她強自嚥下疼痛,一面暗笑他孩子氣,只道,“我叫慕容錦書,今年二十歲,孤身帶着侄兒過日子,將來少不得要給你添麻煩了。”

皇帝靠過去攬她,“不是這話,你嫁了我,我該當爲你擋風遮雨。以往做得不夠,我對不住你,只感激你還願意給我機會……”他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咱們這姻緣險些就斷了,得來太不容易,我欠你的用後半輩子慢慢的還。你瞧着我,要是再叫你傷心,我的佩劍在那兒掛着,”他指了值西牆的如意雀屏,“你一劍殺了我,我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她別過了臉,酸溜溜的說,“再叫我傷心,大約是不要我了。我也沒那麼厲害能舞刀弄槍,那時候你自有去處,喀爾喀貴妃那兒夜夜紅燈高掛,你還杵着叫我殺麼?”

他心裡甜起來,窩着身子把臉貼在她頸子上,喃喃道,“再不會了,我只是覺得她長得有些像你。如今你在我身邊,那些個贗品還要來做什麼?自此後/宮無妃,唯你一後,咱們夫妻天長地久處下去,於我來說,儘夠了。”

她辛酸一嘆,“慕容皇室叫你收拾了個乾淨,如今只有碩塞一根獨苗,我別無所求,只盼他平安。”

他也沒法子分析太多長遠的隱患了,一味的點頭應承,“你放心,我自然保他周全。”說罷拿起喜盤裡的西洋小銀剪,勾起一縷發剪下來,兀自道,“結髮爲夫妻,白首不相離。雖說咱們祈人老例兒不讓削髮,可今兒是喜日子,也學學古人的作派。咱們活着把信物供在密匣裡,死了帶進棺槨裡,成全這一世的佳話。”

錦書看着那一簇烏髮落在紅漆盒裡,他滿懷期待的把手裡的剪子遞了過來。彷彿是蠱術一樣,她半點沒有遲疑,解下額上金約和燕尾,挑着腦後一束長髮剪落,並排和皇帝的擺在一處。

這四年想的太多,顧忌的太多,活得太累,沒有一日是鬆快的。如今既然到了這一步,也爲自己活一回吧!橫豎她從頭就糊塗,她那樣期待有個歸宿,雖不能像春桃木兮她們似的圓滿,至少在遇着過不去的坎時,知道還有一副肩膀可以依靠。

皇帝鄭重把鏽滿雙喜的紅絲帶遞給她,“我瞧着,你來系。”

錦書捏着那兩簇發,百般滋味在心頭。仔細結個同心結,小心翼翼擺在錦盒裡,皇帝落了鎖,捧着送上櫃頂,邊道,“這是個憑證,再不許反悔的。”

錦書點了點頭,“不反悔。”

他轉身,輕輕的吻她,像春風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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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穿林打葉第九十三章 九曲迴腸第145章第180章 佳音噩耗第127章 此去難留第135章 玉鉤雙燕第153章 興盡悲來第157章 一餉徜徉第十四章 餞舊迎新第149章 怎不思量第六十六章 青瑟遙夜第八十六章 花開並蒂第177章 錦字徵鴻第134章 遍滿春色第152章 經年離別第123章 遺鈿不見第七十四章 密靄深樹第183章 元嘉草草第103章 幾多幽怨第三十五章 鄰雞先覺第七十二章 渚雲暗度第九章 玉真初見第111章 天遙地遠第十九章 相從未款第166章 登覽關情第八十五章 無聊爲伊第七十二章 渚雲暗度第九十七章 目極傷心第九十二章 重陰未開第140章 嶽鍾冷夢第173章 恨滿金徽第154章 人何以堪第145章第161章 桃李自春第175章 脂車待發第174章 曉色雲開第130章 人閒晝永第四十五章 蘭苑未空第六十四章 永日慼慼第168章 五雲深處第144章 山巒重疊第十一章 表裡澄澈第111章 天遙地遠第173章 恨滿金徽第137章 手種紅藥第六十章 拂水漂棉第七十八章 老病寒塘第125章 黃蘆苦竹第139章 寒禽衰草第九十二章 重陰未開第102章 夢魂俱遠第二十六章 傷情荀倩第九十九章 一庭淒冷第五十七章 穿林打葉第九章 玉真初見第159章 紅萼宜簪第二十九章 著人滋味第108章 禾黍高低第七十一章 機中論錦第181章 難尋紅妝第143章 脈脈此情第六十五章 蒼山亂流第九十七章 目極傷心第十六章 伴我微吟第二十九章 著人滋味第128章 多情猶有第五十一章 晴絲緒亂第103章 幾多幽怨第三十二章 丁寧深意第六十三章 風燈零亂第143章 脈脈此情第三十六章 滿院東風第二十章 半篙波暖第140章 嶽鍾冷夢第136章 東風主張第166章 登覽關情第五十三章 風老鶯雛第145章第七十四章 密靄深樹第146章第151章 大廈如傾第九十五章 南苑吹花第六十六章 青瑟遙夜第七十七章 耿耿漏咽第九章 玉真初見第177章 錦字徵鴻第四十九章 霧隱城堞第109章 海棠正好第十一章 表裡澄澈第五十四章 孫仲謀處第十一章 表裡澄澈第十三章 梅廳雪在第九十五章 南苑吹花第156章 莫思身外第六十五章 蒼山亂流第五十三章 風老鶯雛第九十九章 一庭淒冷第八十四章 不與人期第七十八章 老病寒塘
第五十七章 穿林打葉第九十三章 九曲迴腸第145章第180章 佳音噩耗第127章 此去難留第135章 玉鉤雙燕第153章 興盡悲來第157章 一餉徜徉第十四章 餞舊迎新第149章 怎不思量第六十六章 青瑟遙夜第八十六章 花開並蒂第177章 錦字徵鴻第134章 遍滿春色第152章 經年離別第123章 遺鈿不見第七十四章 密靄深樹第183章 元嘉草草第103章 幾多幽怨第三十五章 鄰雞先覺第七十二章 渚雲暗度第九章 玉真初見第111章 天遙地遠第十九章 相從未款第166章 登覽關情第八十五章 無聊爲伊第七十二章 渚雲暗度第九十七章 目極傷心第九十二章 重陰未開第140章 嶽鍾冷夢第173章 恨滿金徽第154章 人何以堪第145章第161章 桃李自春第175章 脂車待發第174章 曉色雲開第130章 人閒晝永第四十五章 蘭苑未空第六十四章 永日慼慼第168章 五雲深處第144章 山巒重疊第十一章 表裡澄澈第111章 天遙地遠第173章 恨滿金徽第137章 手種紅藥第六十章 拂水漂棉第七十八章 老病寒塘第125章 黃蘆苦竹第139章 寒禽衰草第九十二章 重陰未開第102章 夢魂俱遠第二十六章 傷情荀倩第九十九章 一庭淒冷第五十七章 穿林打葉第九章 玉真初見第159章 紅萼宜簪第二十九章 著人滋味第108章 禾黍高低第七十一章 機中論錦第181章 難尋紅妝第143章 脈脈此情第六十五章 蒼山亂流第九十七章 目極傷心第十六章 伴我微吟第二十九章 著人滋味第128章 多情猶有第五十一章 晴絲緒亂第103章 幾多幽怨第三十二章 丁寧深意第六十三章 風燈零亂第143章 脈脈此情第三十六章 滿院東風第二十章 半篙波暖第140章 嶽鍾冷夢第136章 東風主張第166章 登覽關情第五十三章 風老鶯雛第145章第七十四章 密靄深樹第146章第151章 大廈如傾第九十五章 南苑吹花第六十六章 青瑟遙夜第七十七章 耿耿漏咽第九章 玉真初見第177章 錦字徵鴻第四十九章 霧隱城堞第109章 海棠正好第十一章 表裡澄澈第五十四章 孫仲謀處第十一章 表裡澄澈第十三章 梅廳雪在第九十五章 南苑吹花第156章 莫思身外第六十五章 蒼山亂流第五十三章 風老鶯雛第九十九章 一庭淒冷第八十四章 不與人期第七十八章 老病寒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