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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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姝卿如今待的這別院年前才修繕過, 大廳內的擺設皆是新置的,廳內香菸嫋娜,淡香聞在鼻端甚是怡人。
秦汐顏由她的貼身丫鬟蝶煙相陪進了廳內, 人是和顏悅色的, 卻早已將廳內的佈置環顧眼中, 心下當即一沉。她以爲楚景淮在他二人大婚之前便將白姝卿安排住進別院是不願白姝卿在他們大婚之時在場、礙了她的眼, 令她見到白姝卿懷了他孩兒的樣子而難過, 如今看來,他對白姝卿似乎並非如她所想的那般毫無情意。
楚景淮曾對她允諾過不少事,父親的前程、秦家的興衰, 她知道這一切只要他想,便皆能爲他掌控。與鄧遊那一戰之後, 皇帝對他更是不同往日, 似有委以重任之意, 聽父親說他在朝堂之上向來內斂,與政見不和之人亦能笑臉相迎, 父親知道他笑裡藏刀,卻又覺得他是怕事之人才總將鋒芒掩着,往後也難成大器。這麼多年在他身邊的她卻知道他都暗中佈置謀劃了些什麼。
太子固然足智多謀,有成大事之能,這些年來明裡暗裡亦拉攏了不少重臣, 但太子其人一向狠辣, 父親醉後曾言若以後太子得登大統, 秦家的前途堪憂。一將功成萬骨枯, 父親深諳其中道理, 如今卻早已回不了頭。
難得的是,楚景淮明知父親與太子是何種關係, 這許多年來卻一直對她百般呵護。他身爲大梁的王爺,對她卻從不曾頤指氣使,他愛她、寵她,在她面前甚至是帶了些小心翼翼的討好意味的,她一直享受着這份虛榮,直到皇帝爲他選妃,他迎娶了穆鬱臻進門。
她自是知道楚景淮大婚前與穆鬱臻甚至不相識,對穆鬱臻便談不上喜愛,但若是楚景淮藉此拉攏穆太傅而對她疏遠,她該怎麼辦,秦家以後又該如何?之後對穆鬱臻做出的種種,一是爲替自己除去障礙,二爲試探楚景淮的真心。楚景淮果真沒教她失望,除了一開始臉上眼中的陰晦以外,他對她甚至沒有過分苛責。
後來皇帝賜婚,他不得不迎娶了白姝卿。幾次試探下來,她知道白姝卿對他而言或許只是個有意思的女子罷了,他的真心始終系在她一人身上。令她沒想到的是,白姝卿居然有了他的孩子,她恨他負了她多年來的情意,爲此大鬧了一場。那晚他貼在她耳側低語,若她不願見到白姝卿,他會安排她母子二人住進別院,她那時滿心歡喜,蓋住了心底對他、對白姝卿的恨跟敵意,可如今見到楚景淮爲白姝卿所做的,她心裡再次不確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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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姝卿由雪盞扶着來到廳內,秦汐顏眼稍飛快掠過她的肚子,臉上露出幾分關切之意來,“前幾日聽爺說姐姐腳下不仔細跌了一跤,我心裡一直牽掛不安,想着姐姐肚子裡的可是爺的第一個孩子,爺很看重,可別因此摔出什麼好歹來纔好。原想着早些過來看看姐姐,爺念着我這幾日身子也不好,今兒才準了我出門。”
說罷,秦汐顏頰上飛起兩抹淡粉,看得白姝卿心中一刺,這時才知道,說什麼不介意、不在乎都是假的。雪盞見不得秦汐顏拿這種話刺激主子,一時護主心切,忍不住出聲道,“我家主子身子早便好了,小主子也精神得很,秦妃娘娘身子既不便,那便不勞娘娘費心了,如此奔波操勞,仔細累壞了身子。”
白姝卿方入座,接了碧凝遞來的茶水,這時將茶盞重重一擱,盞底與桌面相碰發出脆響。臉色一凝,白姝卿低聲斥道,“雪盞,不可對秦妃娘娘無禮!”
雪盞見主子臉色,嘴一癟,悻悻地閉緊嘴巴退到一側。
秦汐顏眼含慍怒,這會教白姝卿搶了先斥責,心中愈加不平,只得抿了口茶將餘怒嚥下。白姝卿卻怕她以後還是要對雪盞斥責,又對正委屈着的雪盞說道,“還好今兒遇到的是秦妃娘娘,若在他人面前也這般無禮橫行,這會恐怕早捱了板子。”
轉過頭又對秦汐顏溫聲解釋,“這丫頭從小便跟着我,也是我管教不嚴,才教她這般沒規矩,還望妹妹多擔待些。”
秦汐顏咬了咬牙,“姐姐這是哪兒的話,姐姐身邊能有這等忠心護主的奴才,妹妹替姐姐高興還來不及。”
白姝卿佯裝釋然的一笑,以袖掩脣抿了口茶,嘴角卻陡然一沉,如此姐姐妹妹的喚下去,她真怕自個一會會咽不下飯。一邊又想着,秦汐顏這會過來恐怕不是爲了確認她腹中胎兒是否無礙那般簡單,可她過來究竟是爲了什麼呢?雖說她方纔對雪盞說要留心秦汐顏的一舉一動,莫讓她傷到她跟孩子,心裡卻知道秦汐顏就算想對她的孩子不利也不會傻到挑這種時候。
她正計量着,見秦汐顏轉過頭對蝶煙低聲吩咐了些什麼。秦汐顏見白姝卿的視線瞥過來,遂出聲解釋道,“知道姐姐有孕,我命人做了幾件衣裳,就是不知道姐姐能否看得上眼?”
“哦?”白姝卿擱下茶盞,笑道,“妹妹有心了。”
轉眼,蝶煙已呈了幾件衣裳上來。碧凝接過了,又呈到白姝卿眼前。
白姝卿試了試手感,衣料柔軟,針腳藏得很好,人穿了必定舒服,正要開口道謝,秦汐顏臉色一冷,站起身便給了蝶煙一記耳光,口中斥道,“沒用的奴才!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本宮要你拿的是本宮新命人做的衣裳,誰讓你將這些呈上來了!這些是本宮不久前命人做給本宮大哥未出世的孩兒的,孰料那孩子沒生下來,本宮正不知如何處置呢,倒教你拿來給白妃娘娘尋晦氣!”
蝶煙捂着臉頰,雙眸潮溼,人早已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似是驚嚇過度,嘴裡竟是一句話都講不出。白姝卿正摩挲着那些小衣裳,不料會有這麼一出,手臂陡然一僵,她不傻,自然聽得出秦汐顏這是在詛咒她的孩兒無法平安降生。
雪盞被眼前的景象徹底惹惱了,要不是被一旁的碧凝拉着,她真想將秦汐顏主僕二人好好收拾一頓,替主子出口氣!
蝶煙安靜了一會才陡然望向她,膝行至白姝卿跟前,滿臉淚痕道,“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什麼都不知道,請娘娘饒了奴婢!”
“如今你還敢狡辯?!”秦汐顏上前,作勢又要出手打她。
白姝卿伸手一格,“我看這丫頭也不是故意的,你打也打了,就饒過她罷。”
秦汐顏卻猶不肯就此收手,“這奴才可慣不得,若不好好懲戒一番,難以令她長記性。”
白姝卿見她如此,佯裝無奈道,“那妹妹以爲該如何懲處?”
秦汐顏似未料到白姝卿態度竟轉換如此之快,愣了一會才道,“這賤婢是用手呈來這衣裳,便懲以拶刑罷,姐姐以爲如何?”
蝶煙已泣不成聲,手緊緊攥着白姝卿的衣角,在她腳邊求道,“娘娘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娘娘饒命!”
白姝卿垂眸看了她一眼,眉頭緊緊蹙了起來,“我要你的性命作甚?你放心,拶刑不至嚴酷,不會要了你的命。”
蝶煙見白姝卿竟要來真的,這才真正有些怕了,又去求自己的主子幫忙求情。
“誰來告訴本王,這裡究竟發生了何事?”
一片混亂之際,於廳外傳來一聲夾了冷意的質問,一雙黑靴跨入,楚景淮已負手立在衆人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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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奴婢見過王爺。”
衆人慌慌張張見了禮。
楚景淮問完話,徑直走到白姝卿面前,按住了她即將站起的身體,“以往也沒見你禮數周到到哪裡去,這會又何必在意這些虛禮?”
白姝卿倒沒想他竟當着秦汐顏的面講出這番話來,愣了愣才安穩地坐好,手已教他握住,他掌心的溫度慢慢傳來,白姝卿一顆心安定下來,望向依舊跪着的蝶煙。楚景淮睇了眼她手邊的衣裳,也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目光陡然凌厲了幾分。
秦汐顏見他對白姝卿呵護至此,一直蓄着的長甲狠狠地掐進掌心裡,可惜怎麼痛都不及心中的恨,她走上前,輕聲道,“是妾身管教不力,請爺責罰。”
楚景淮垂眸睨着她,“汐顏,你這婢子犯了何事?”
蝶煙怕爲着這事令主子受到責罰,胡亂抹了把臉道,“王爺,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見白妃娘娘有孕在身,心裡替主子着急、對白妃娘娘跟肚子裡的小主子心生嫉恨,纔將這些衣裳拿到白妃娘娘跟前——”
話只講了一半,蝶煙人已經被楚景淮一腳踹翻,他甚至沒等她將她做的好事交待完整。這回不光是秦汐顏愣住,連白姝卿也未料到楚景淮的反應竟會如此激烈,蝶煙是他心愛之人信賴多年的貼身丫鬟,他尚且可以不顧秦汐顏顏面做到如此……若有一日她或兩個丫頭做了錯事呢?
蝶煙雖有武功傍身,嘴角還是猛地溢出鮮血,秦汐顏死死咬住脣,等鬆開時脣上依稀可見觸目驚心的血紅,以前再過分的事她也做過,楚景淮又何曾這樣動怒過,何曾這般相待過?她望向此時教楚景淮的身子掩住的女人的衣角,若不是白姝卿,他們之間又怎會走到這步?忻王府女主人的位置一直便該是她秦汐顏的!心裡忽然生出股衝動,歇斯底里、不顧一切,她想要親手將他身後的女人殺死!可是不能,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秦汐顏微福了福身,“一切都是妾身的錯,若不是妾身沒能好好管教好自個手底下的人,今兒的衝撞便不會發生。爺如今……罰也罰了,這丫頭從小跟在妾身身邊,還請爺念在妾身與爺多年的情分上饒了蝶煙,妾身這便領她回王府,罰她思過。”
她沒等楚景淮出聲,上前將倒在一旁的蝶煙扶起,一主一僕釀蹌着向門口走去。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那時候她見不得楚景淮護着秦汐顏、見不得兩人柔情蜜意,也是這般狼狽地退了出去。
不,到底還是不一樣。白姝卿看了眼已然空了的手掌,再擡頭時楚景淮人已追到屋外。那人深色的朝服很快不見,對白姝卿而言是莫大的諷刺——那時候,追出去的僅是王府的管家而已,可換了秦汐顏,他卻是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哪怕她曾爲了可笑的試探、置他的性命於不顧。
一切發生地那樣急,門尚來不及關,門外緊緊相擁的身影便映在紗窗之上。
雪盞望着那邊的二人狠狠握了握拳頭,轉過頭見白姝卿臉色蒼白如紙,額上已有冷汗沁出,急忙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主子——”
白姝卿依着雪盞站起身,在她與碧凝的攙扶下一步步來到門口,門外的人毫無所覺,並未被主僕三人驚擾到。
秦汐顏情緒有些激動,楚景淮在她耳畔低語了什麼,秦汐顏渾身一僵、人卻慢慢平靜下來。擡頭時看清白姝卿的神色,輕勾脣角,臉上漸漸浮現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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