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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白姝卿醒來, 身邊的人已經不在。身上的穴道已經教人解開,方退下高熱、人尚有些虛弱,她啞聲喚了碧凝過來, “爺回王府了?”
她只是隨口一問, 卻沒想碧凝笑了笑, 搖頭道, “爺在隔壁屋裡呢, 奴婢見爺將祥伯還有幾名侍衛一同喚了進屋,應是有要事相商。”那些人裡竟有秦妃娘娘,碧凝不料她這個時辰會出現在別院, 但顧及到主子的身子,她不願在主子一醒來便惹主子不痛快。
白姝卿瞥見碧凝一閃而過的心不在焉, 此時心裡已猜出七八分, 卻還是不動聲色地任她侍候自個穿衣。正要傳早膳時, 楚景淮由隔壁過了來。白姝卿看了一眼他,又下意識地向他身後瞄去——
楚景淮輕咳一聲提醒, “我知道你不想見到她,我已命人送她先回王府去了。”
白姝卿愣了片刻,轉開眼,輕聲嗯了一字在圓几旁坐了。又忽然意識到他方纔用了“先回”這樣的字眼,漫不經心問道, “爺有要事急着回王府?”
楚景淮以爲經過昨夜的事她會繼續惱他, 這時聽她主動問起自己的事, 心中欣悅, 嘴角的弧度不免泄露了原本藏得極好的情緒。
“是有些事要處理, 你不必擔心,並不是棘手的問題。”
白姝卿點頭。這時早膳端了上來, 楚景淮正欲握起眼前瓷碗,一雙素淨的手在他之前拿起了碗,他不解地擡起頭,便聽得白姝卿輕聲道,“爺愛吃什麼,妾身爲爺盛菜。”
楚景淮不傻,他方纔便覺得白姝卿一舉一動寫着異樣,這會竟不計前嫌地爲他盛菜,他想到那個緣由、臉色一僵,問道,“你……是不是有話要問我?”
既然他這般直白,白姝卿也不費心思了,她慢慢擱下碗,盯着他的眼睛問道,“爺是否有事瞞着妾身?昨夜秦汐顏忽然過來,應該……不會是無緣無故纔對。妾身昨夜生病,是不是耽誤了爺的什麼事?”她昨夜似乎有聽到秦汐顏講什麼計劃,他們原本是有要緊事去做罷?
楚景淮早便知道她會有所懷疑,因此在過來見她之前便打好了腹稿,只是這會她真的問起來,他卻難得猶豫。
楚景淮沉默着,白姝卿也無言地望着他,一時兩個人皆沒有說話。半晌,白姝卿輕聲嘆道,“在爺心裡,那件事妾身沒資格瞭解,對麼?”
自然不是如此,他只是怕她瞭解了真相以後會爲他擔心。況且以白姝卿的性子,若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恐怕不會那般簡單地放他離開,任他放手去做。雖然他若想做什麼,無人能攔得了他。蹙了蹙眉,楚景淮看着她道,“並非如此,只是,若你知道的少一些,我也能少一點擔心。”這樣講她該明白了罷?
她有種感覺,楚景淮要做的那事必定事關重要且牽連甚廣,否則他昨夜不會忽然莫名其妙地像交待遺言一般問出那般的話來。那麼瞭解一切的秦汐顏……便不令他牽掛擔心了嗎?
當初在鄧遊的地盤打仗,他留下她與他同生共死,這會卻還是選擇了秦汐顏與他一同應對一切,秦汐顏或許瞭解他的每一步計劃,她卻只能一無所知地坐在這裡,等他去完成一件她毫不知情的大事。說到底,在他心中,恐怕最爲重要的還是秦汐顏。
白姝卿輕輕笑了笑,繼續爲他盛菜,直到他離開卻再未開口同他講半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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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
眼前一直浮現方纔離開別院時白姝卿望着他的眼神——清冷中夾着絲失望,便連屬下的通報也未聽清。
“你先下去罷,一切等回王府再說。”楚景淮輕搖了下頭,拇指按了按額角。
楚景淮下了馬車,秦汐顏已等在王府門口。她走上前一笑,向他慢慢伸出了手,楚景淮望着她的眼睛有些冷淡,卻還是回握了她。在他猶豫的間隙,秦汐顏一顆心不由沉了沉,臉上卻依舊是無懈可擊的笑容。
待二人跨進王府的大門,身後兩扇硃紅色的門緩緩合上,楚景淮也在此時鬆開了握着秦汐顏的手。
“景淮?”秦汐顏眼眶一紅,輕咬了下脣。
“你去做你的事罷。”他背對着她、繼續闊步走向書房。沒能邁出幾步,身子卻教人緊緊環住了。“汐顏……”楚景淮扯下環着他的手臂,微微沉了聲,“莫要胡鬧,你這副樣子在下人面前成何體統?”
“體統?”秦汐顏輕笑,嘴邊揉進了一抹自嘲,“你如今每日都要往別院跑,你可知道當你不在這王府中,那些下人們是如何講的?連他們都看得出來,雖然你予我錦衣玉食又如何?我根本留不住你的人,更留不住你的心。我是丞相的女兒又如何,我比她更能體諒你又如何?哪怕我配合你演了那許多天的戲,你的心依舊系在她身上。”
“她到底哪裡好?”末了,秦汐顏輕聲發問,像一聲嘆息。
秦汐顏一向驕傲,如今會講出這番話令他頗感意外,可當他的整顆心都不在她身上,他見她這般傷心模樣卻只覺得愧對於她,愧對她這些年來的全心付出與傾盡柔情的等待。儘管她已對他承認,那日在懸崖邊,是她主動做了太子的人質,害他墜崖、差一點便要死去。
可是,感情是最不爲人所控的事。
“汐顏,”他彎下身子,雙手有些鄭重地按在她肩上,“是我對不住你,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罷,我都能理解。這事過後若我能活着,我在世上一日,便絕不會虧待於你,這是我的承諾。”
望着那個最爲熟悉的背影遠去,秦汐顏頰邊一涼,仰起頭才發覺,不知何時開始飄起了小雨,她拿帕子拭去臉上溼潤,卻又有兩股溫熱由眼角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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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他時,她尚不懂男女之情,太子將跌落湖裡的她救起,楚景淮恰打湖邊經過,見到一身狼狽的她,二話不說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覆到她身上,太子出言責怪她不小心,楚景淮見她鼻尖泛紅、眼淚盈於眼眶,溫言勸太子莫要再責怪她,她不過是個小丫頭。
後來皇上經過,見楚景淮衣冠不合禮儀,又見她瑟縮着肩膀立在一旁,遂出聲詢問緣由。太子將一切說明,皇上派人拿來一件乾淨衣裳令她換上。那是一套紫色的束腰裙,後來楚景淮便總愛見她穿紫衣,不過是她常常穿罷了。爲的不過是令他好好記住當初那個秦汐顏,那個僅僅爲了成爲他的朋友夥伴而出現的小丫頭。
太子與父親交好,她當初尚不能理解太子將她送到楚景淮身邊的緣由。就算是後來的幾年裡,太子也鮮少從她那裡打探楚景淮的動靜。直到她有一次不小心聽到父親同下人的談話,這才知道太子的用意——太子只不過想親手製造一個楚景淮心疼之、惜之的女人,日後便是楚景淮的軟肋。太子可以隨時拿她作爲要挾,令楚景淮臣服。沒有派她探聽楚景淮的動靜,是不想打草驚蛇。
一開始,她心中是愛慕太子的,只是對他爲人處事的狠辣不敢苟同,後來竟也慢慢理解、明白,她骨子裡跟太子是一樣的,渴望許多東西,爲了自己心中所願,會不惜一切手段、不顧任何代價。這點,她想她是有些像父親的,父親若沒有一些手段,也不可能坐到如今的位置。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的心裡裝下了另一個人,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但當楚景淮娶了穆鬱臻,她嫉妒得要死,後來有了白姝卿,她越想將他牢牢抓住,不被其他的女人搶走。
在他身邊那麼多年,她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若不是他派人送她回寧安,選擇留下白姝卿與他出生入死,她絕不會令自己淪爲太子對付他的工具。可她那時候被嫉妒模糊了心智,太子吩咐什麼,她便怎麼做。
那十幾名暗衛皆是她幫助太子的人殺死的,暗衛對她沒有絲毫戒心,儘管武功出神入化,還是教太子的人制服。太子曾說他只是要給楚景淮一個警告,不會真正傷他,畢竟太過明目張膽,會引來皇上的猜忌。秦汐顏信了,可那一箭還是射傷了他。
她對他坦白了一切,以爲楚景淮會傷心、憤怒、大發脾氣。誰料他那時的反應很平靜,就像他早便知道一般。她忐忑,以爲楚景淮會因此而疏遠她,孰料他並未對她苛責,反而將白姝卿安排住進了別院,她那時滿心歡喜,以爲二人之間沒有落下嫌隙,以後二人的感情只會愈來愈深,所以當她從白姝卿口中知道他其實幾乎夜夜都會過去陪白姝卿時,對他的愧疚化作滿腔憤恨。
回到王府她發了一通脾氣,楚景淮卻不像以往每回那樣耐心哄她,那時她便知道,恐怕他們再不能回到以前了。
這次的安排,她主動配合他演戲,與他在寧安城的每一條巷子裡肩並肩漫步,有一回二人行至大街中央,不知哪來的馬兒忽然發瘋似的衝了過來,她見就要躲不及,任命一般閉上了眼,身子卻陡然落入一個踏實溫暖的懷抱裡。後來寧安城街頭那些說書先生便將那日的事講給過路的人聽。她隱隱知道,那是他刻意派人授意,那些屬於他們的故事纔在百姓之間傳開。
那日她從他眼中見到的溫情不似是假的,她還以爲他們能夠重新開始,原來她早便不在他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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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景淮正在書房談事情,有下人來稟報,汪總管在廳裡候着,似有要事。
汪橫見到楚景淮,將皇上的親筆信交與了他。送走汪橫,楚景淮慢慢展開了手中的信,眸光卻驟然深了。
祥伯上前問道,“爺,可是皇上有要事吩咐?”
楚景淮略略點頭,“父皇三日後要微服私訪,要我與三哥陪同左右。”
祥伯不解,“皇上這是何意?”
“父皇的心思誰能猜得透,”楚景淮語氣慢慢沉了,“暫且走一步算一步罷。”
“那方纔爺交待的事……”
“放手去做,”楚景淮將那封信拿到燭臺邊,白色的紙箋很快化爲灰燼,“到時見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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