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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中的梨花依舊開得很好, 梨園邊不知何時起又植了不少小花,白月菡也不問名字,正欲伸手一揮編個花環戴, 驀地想起離開天界之前二人之間的約定來——既到得人間來, 便不用任何法術。
她彎下身子窸窸窣窣一陣, 很快手上多了一個漂亮的花環, 她轉過身對着楚翊決微笑, 將花環遞到他手邊,“楚大哥,你幫我戴。”
楚翊決接過, 握着她的手將她拉近了一點。戴好後,白月菡撥了撥頭上的綠色葉子, 微微笑着問, “楚大哥, 我好看嗎?”
楚翊決的目光便隨着她這聲問話完完整整地落在她臉上,她今兒只鬆鬆挽了個髮髻, 幾縷長髮便那麼傾瀉下來、掛在耳邊,楚翊決心中一動,手背在身後悄悄握了握。
“花很美。”末了,他道。
白月菡佯裝不開心地道,“你便不會講幾句好聽的敷衍我一下嗎?”說罷轉了身, 快步向寨外走去。
寨子外有一條河, 河面泛着波光, 刺得她眼睛脹痛。她走到河邊, 慢慢蹲下了身。身後連丁點的腳步聲都沒有傳來, 白月菡心中失望,卻緊接着勸自己道, “本來也不是世間每個人皆要喜歡我不可,他不喜歡我,我又怎可怪得了他。”
心情卻壓抑到極點,會同他一起來決明寨不過是爲了爲日後的年歲留下一點回憶,而自己方纔似乎搞砸了?她有些懊惱,想要回身去尋他,眼前卻傳來“砰”地一聲,白月菡一愣,只見河面上蕩起一圈水花,她轉過身去,就見楚翊決略顯不自然地走了上來,他將仍舊蹲在地上的她扶起,將她的花環摘了,輕道,“花雖美,但遠不及你。”
白月菡既驚又喜,這會再無任何遲疑,踮起腳偎進了他懷裡。嗅着他身上令她心中踏實的淡香,她手指蜷了蜷,小聲道,“楚大哥,我怕黑,晚膳以後你可以陪我一起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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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有遲疑,到底不願令她失望,遂答應了。兩人宿在一間臥房,卻是白月菡睡在榻上,而他在一旁置了一張小榻。
屋中燈火盡滅,耳邊很快傳來他勻停的呼吸聲。白月菡盯着黑暗中的某處出神,臉頰上有了溼意,她擡手將眼淚抹掉,輕輕起了身。在他身邊蹲下身,白月菡伸出手指、慢慢沿着他硬挺的鼻樑,最終落在他脣上。
“楚大哥,”夜裡很靜,她竭力壓低了聲音,“對不起。那日我問了你殿裡的人一些事,他們說你什麼都不懼,只是酒量不好。回到天界以後,我便要走啦,不會給你添麻煩。本來想好好同你告別,卻發現其實我辦不到,只能將你灌醉了,令你安安靜靜地聽我說會話。”
“你還記得那回我送你的紅豆糕麼,那是我從小到大最愛吃的東西,娘說只做給我吃,三位哥哥要想從我這裡打紅豆糕的主意,除非打贏我。以後不管我會在哪裡,私心裡都希望你能記得我,我不求你能日夜惦念,只要閒暇時候能夠記起曾有一個人將她最愛吃的紅豆糕給過你,便好。”
她聲音有絲哽咽,忙輕籲出口氣才接着道,“無論你當初接近我的緣由是什麼,我都不會介意責怪,天帝陛下只喜愛二殿下一個,這許多年來你一定過得很苦罷?便連凡間皇子也是衣着光鮮,身前有好些人伺候,可你卻只能躲在這裡,是怕天帝見到你從而遷怒於天后娘娘嗎?”
楚翊決嘴脣動了動,白月菡一愣,耳朵貼上去才發覺原來他只是在做夢而已,她稍稍放下心來,在他胸前的衣襟裡一陣摸索,將那日她送他的帕子取了出來。
“爹孃說送人的東西重新拿回不好,但這東西若在你身上只會招來麻煩,日後……日後你總要娶妻生子的,若讓人看到了不好。”她細細摩挲了一陣方收進自己懷裡。
他睡得很沉,白月菡藉着窗外月光仔仔細細地看他的眉眼,一滴眼淚不及防地墜下,她忙伸手一攔,那滴淚纔沒有落到他臉上。
楚大哥,不要將我忘了。她心道,旋即又搖頭,“你還是將我忘記罷,兩個人之間若有一個念着什麼人,彼此都不會幸福。”就似天帝與天后,她並不十分清楚他們之間的糾葛,卻對天后眉間那抹濃重的憂思看得分明。
她並不想他日後如同天帝陛下一樣,縱然她也知道自己在他心裡恐怕也遠不及孃親在天帝心中重要。
她慢慢攤開手,有亮光從她掌心溢出,將楚翊決籠在中央。
她心中澀痛,仍舊扯了個難看的笑容,輕道,“楚大哥,我食言了。我說到決明寨誰都不能使用法術,我卻只能這般將你困住,待你酒醒,出得去,那時候我已將一切稟明天帝陛下,若陛下真的允了我所求,你會開心嗎?”
他該是會欣喜萬分的罷,畢竟,那是他最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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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菡一人回到天界,天帝派人將她請了過去。爹孃、三位哥哥都在,天帝與天后並肩而坐,望着她走來的目光又沉又厲。因着楚翊決跟孃親的關係,白月菡對這位天帝沒什麼好感,卻還是頗爲乖順地見了禮。
“白將軍。”天帝忽而看向坐在一旁的白晉。
“臣在。”白晉心中縱有萬種情緒,仍是果決地對天帝行了君臣之禮。
白月菡見父親隱忍着的模樣,對天帝的厭惡又深了幾分。
那位執掌天界的神卻在此時緩緩開口,“白將軍可還記得當年下界之前曾對朕承諾過什麼?”
白晉聞言,整個人都晃了一晃,他側頭看了白月菡一眼,略顯艱澀地開口道,“臣自是記得。”
“若日後白將軍同語容有了孩兒,長大後便與朕的孩兒成婚罷,到時朕會將白將軍官復原職,日後只需在天界享福即好。”
天帝那日的話猶在耳畔,白晉當初以爲那只是天帝的戲言,心驚膽戰了這許多年終究無法免於此劫。他顫聲將天帝那日的話講了出來,殿上衆人皆是一驚,他們皆知道天帝欲將白月菡指婚給楚辰佑之事,卻未料這婚事乃多年前便已定下。
衆人心思各異,天后看了底下的蕭語容一眼,眉頭微微一蹙。
“辰佑,若朕將白月菡指與你爲妻,你可願意?”
這一問無疑像一聲驚雷,白月菡站在原地半晌沒動,末了才擡頭看向已走到殿中央的的楚辰佑,他嘴脣一張一合,她卻聽不清他究竟在講些什麼,直到天帝的聲音淡淡傳來,“白月菡,你可願嫁與辰佑,做朕的兒媳?”
“我只願與楚大哥在一起,以後半生,下一世,都想跟楚大哥在一起。”
是誰嗓音微啞,重重地應了聲好。
白月菡腦中紛亂,眉心擰成一片。她身旁的白淵眼神示意不成,只好用力地一扯她衣角,白月菡這才猛然驚醒,釀蹌了一下走到楚辰佑身邊。她只遲疑了一瞬,緩緩跪了下去。
若這便是他們的結局,她還要向天帝求一件事。
“陛下,白月菡有一事相求。”
一瞬,殿中所有人的目光皆落在了她身上。
“哦?”仍是一聲輕問淺淺淡淡,辨不出情緒。
“陛下執掌三界幾千年,天地萬物井然有序,三界生靈因着陛下的疼惜慈悲之心怡然快活。白月菡以爲幾位殿下對萬物仁愛寬厚,仁厚足以□□,對三界亦是如此,若日後陛下想替這三界尋一位強大的主人,不妨多多考驗幾位殿下,如此,三界秩序方能永安。”
她說罷,彎腰重重一叩首。
楚辰佑身側的手慢慢收緊,有些冷淡地從她身上收回了視線。
殿內一片寂靜。
誰都知道天帝正謀劃着冊立新君,但任誰都不敢這般明目張膽地將這事講出來。白晉心裡一驚,重又重重跪下,“小女不知分寸,還望陛下海涵,饒恕小女不敬之罪。”
“陛下。”蕭語容自來到天界便竭力地與天帝撇清關係,這時不免爲白月菡擔憂,出聲的同時,人已跪了下來,“望陛下念在月菡年紀尚小的份上,饒——”
天帝不知何時竟已來到她面前,彎下身子扶她起身,他在她手上重重一握,那動作明顯,殿內的人紛紛別開眼去,不敢再看。
天帝環顧衆人一眼方對白月菡道,“你言之有理,日後天帝之位交與誰手,朕會好好考慮。”
“但方纔朕所問,你尚沒有給朕答案。”說罷,天帝若有似無地看了蕭語容一眼。
白月菡死死咬住嘴脣,她不是看不出天帝方纔沒有問罪其實根本不是她講的話多有道理,而是因爲孃親求了情。但這回……
她向白晉看去一眼,白晉方從天帝與蕭語容身上收回視線,臉上七分苦澀、三分自嘲,白月菡看在眼裡,忽然拿定了主意。
“陛下。”
“父皇,兒臣有事要稟。”
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響起,白月菡渾身一僵,拼命忍住了沒有回頭。
楚翊決已來到她身側,她將頭垂得更低。
天帝淡淡看向楚翊決,“哦?老六有何事要稟?”
“兒臣前來,是爲求父皇賜婚。”
天帝眯了眯眸,白月菡已是滿臉不可置信地擡頭看他,楚翊決目光從她臉上淡淡掃過,一字字道,“梓汐年幼時兒臣心裡便已生了相護之意,多年來她與兒臣相知相惜,只是兒臣之前混賬怯懦,礙於梓汐身份,怕天界有人因此說我二人閒話,兒臣一直有意疏遠她。今兒便趁着大家都在,請求父皇爲我二人賜婚。”
其實細細想來,他那日答她的那個好字,遠不及他此刻這番話的堅決。白月菡一笑,用力閉了閉眼。沒有眼淚流出來,嘴角倒是多了絲鹹腥味道,她不甚在意地拿手背揩去,又是一笑。她在決明寨設下的結界,只需她將這邊一切解決,指尖捏個訣便可解開,他卻迫不及待地衝開了結界,明知那對她身體有損。
當然,他不會在意。否則又怎會這時匆匆趕來,竟像一刻都不能多等地向天帝請求爲他與楚梓汐賜婚。是她太傻了,初見他時他對她那般冷淡,後來卻像變了個人,即便後來楚梓汐找到她講了楚翊決會接近她的緣由,她仍抱了一絲幻想,也許他的真心裡會有一分是的的確確因爲她這個人。
如今看來,那一分也是她多想了。白晉悄悄伸手扶了扶她,白月菡握了握他的手,無聲說了句沒事。
天帝沉吟片刻,命人將楚梓汐傳進殿裡。
如今殿內跪了四人,除卻楚梓汐欣喜之情難掩,餘下三人臉上皆是淡淡的。在楚梓汐來之前,白月菡已對天帝講,她願嫁與楚辰佑爲妻。天帝大喜,命人將這消息傳給天界衆仙家知道,並定於十日以後,兩對新人一起舉行大婚之禮。
天帝后來又吩咐了一些事,白月菡沒有心思去理會。衆人離殿,臉上神色各異,卻都有幾分凝重。
白月菡慢慢走着,白淵擔心地道,“小妹,你心裡若有什麼不痛快的便與三哥講,莫要一個人忍着不教我們大家知道。”
白月菡如夢方醒,對着他笑了一下,“三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我要學會自個去承擔的。”
白淵眉頭擰了一下,莫不是那日他與爹爹的談話教她聽了去,對他生了嫌隙?
“月菡,其實那日爹爹與我是故意要你聽到那番話的,爲的是你能與你真心所繫之人有個好結果,可如今看來,”白淵往楚翊決那邊看去一眼,卻見他並未看向月菡,眼中甚是冷淡,眉頭不由蹙得更深,“既然你答應了陛下的賜婚,與六殿下之間的事便徹底放開罷。”
白月菡聽了並沒有多大的情緒,只是輕聲應了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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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弟。”楚辰佑將楚翊決喊住。
“二哥有何事?”楚翊決很快換上一副笑臉。
楚辰佑笑了笑,“二哥是想對你道聲恭喜,順便將一件喜事告訴你知道。”
“是二哥與白月菡的婚事?這個父皇已說過,二哥不必特意相告。”
“並不是那事,”楚辰佑臉上笑意更盛,“父皇方纔對殿中所有人承諾,會從我們兄弟幾人之中挑選繼承帝位之人,你可知是誰向父皇求來的這恩准?”
楚翊決下意識地向白月菡瞧去,臉上卻不動聲色,“還請二哥相告。”
“是月菡。”
楚翊決身子猛然一震。
楚辰佑對正走到自個身邊的白月菡招了招手,“月菡,你的楚大哥似乎有話要對你講。”
“何事?”她擡頭問道,眼中一片淡漠。
楚翊決久久地僵在原地講不出話。他寢殿中一切他皆瞭若指掌,她曾向婢女問及他的軟肋,婢女如實相告。昨夜她鐵了心將他灌醉,他便假裝一切不知,爲的便是看看她究竟想做什麼。
他酒量是真的差,昨夜也是真的醉酒。今兒一覺醒來她已然不在,他隨身攜帶的那塊帕子也不知所蹤,他不顧一切衝破結界,回了寢殿。辛鈺卻告訴他她已被父皇召去,他這才隱隱猜到她的目的。
她口口聲聲說她要跟他在一起,卻趁他醉酒偷跑回天界,要答應父皇的賜婚。他如今什麼都沒有,的確比不過二哥。
他心中惱怒,方纔甫一進殿便講出了那般的混帳話。原來她竟是跑來求父皇給他一個機會,一個將來執掌三界的機會。
白月菡見他不講話,心裡更是一點點涼了下去,身後白淵在催她,白月菡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輕聲道,“恭喜六殿下與七公主有情人終成眷屬。”
以前她最愛喚他楚大哥,因爲覺得親切又不過分親暱,如今,是再也喊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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