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直接開進校園,未受到任何阻攔。
“孟警官,到樓上坐坐。”
“學生宿舍一屋腳臭,比看守所都不如。我就不去了,還得回山南。”
孟輝作爲省公安廳的中層幹部,開車送了上百公里,讓王橋心生感動,無形之中拉近了兩人關係。他站在車前,道:“孟警官,非常感謝。”
“我跟你是什麼關係,再謝就生分了。走了,到山南來找我,好讓我過過嘴癮。”孟輝隱隱發現自己雖然時刻想着要重回光明,可以用正式的身份出現在親朋好友面前,但當這一天到來時,他時刻能感受到黑夜生涯在其身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睡夢中無數次與幾位江湖大哥把酒言歡,無數次與一羣人在夜色中匆匆行走,無數次提着刀在狹窄的巷道上死拼,無數次被毒販生死考驗。
黑夜與光明在其內心深處糾結在一起,王橋是聯繫過去和現在的一個重要的安全見證,既不會將他帶入黑暗生活,又能讓他不至於與漫長十年徹底隔絕。因此,孟輝與王橋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種特殊感受。
送走孟輝,恰是晚自習放學時間。王橋腦子裡想起在廣南第三看守所的日日夜夜,心裡萬生感慨,慢慢地朝操場走去,進行晚間的例行鍛鍊。
在操場邊,劉滬和晏琳在散步。懷有身孕的劉滬心情紛亂如麻,低頭走着,不停地踩枯乾的落葉,發出清脆的“咔嚓”聲。晏琳安慰着閨中密友,眼光不停地朝着左側門看去。整個星期六晚上,她都沒有看見王橋伏案讀書的身影,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頗不踏實。終於,一道車燈刺入學校,看到這道燈光,晏琳預感到王橋在車上,便停下來,瞧着車燈處。
果然,王橋從車上走了下來。
劉滬發現晏琳止步不前,跟着停了下來,道:“你在看什麼?”
晏琳掩飾着道:“沒有看什麼。”
劉滬看到從車上下來的王橋,道:“晏琳,你入網了。”
“入什麼網?”晏琳明知故問。
劉滬指了指朝操場走過來的王橋,道:“你對王橋太關注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就是陷入情網。”
晏琳看着車燈下修長矯健的身影,略爲失神,沒有肯定,亦沒有否定。
劉滬在紅旗廠五人裡面,成績一般,最有藝術氣質,她用憂鬱的聲音輕輕地哼起了張學友的《情網》:“請你再爲我點上一盞燭光,因爲我早已迷失了方向,我掩飾不住的慌張,在迫不及待地張望,生怕這一路是好夢一場……”
晏琳被歌曲感染,整個晚上都在輕聲哼唱這首風靡校園的《情網》。早上起牀,下意識又哼起這首歌,“請你再爲我點上一盞燭光,因爲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吃過早飯,晏琳正欲前往教室,在三樓走道上聽到小車喇叭聲,她習慣性地認爲是來找王橋的車,心道:“王橋到底是什麼人,經常有開小汽車的朋友到復讀班。”
走到樓下,卻見父親站在一輛桑塔納前面,晏琳驚奇地道:“爸,你怎麼來了?”
晏定康四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倔強地根根直立,和傳統知識分子形象頗有差異,更像是軍隊教導員。他擡起手腕看了看錶,問:“這麼早就要上課?”
“這是早自習,還有一個小時才上課。”
晏定康將手裡提着的小包遞給女兒,道:“你媽做的肉末豇豆,我等會要到市政府開會,中午過來接你吃飯。”
齊家的肉末豇豆曾經無數次在學生寢室引起搶食的狂潮,晏琳將口水嚥了下去,道:“學校門口有一家燒雞公,味道不錯,我把劉滬、吳重斌幾人叫過來,宰老爸一頓。”
晏定康道:“今天不吃燒雞公,到辦事處吃飯。”
晏琳看着身旁的小車,道:“爸,你坐小車來開會,莫非真的是傳言變成現實,當官了?”前一陣子,吳重斌、劉滬等人都在說晏定康要當副廠長,晏琳壓根不信,今天見到父親居然坐着小車來開會,看來傳言變成了事實。
晏定康笑道:“小小年紀,怎麼如此官迷。我這個副廠長不好當,是個棘手活。算了,不給你說這些。中午你把劉滬、吳重斌、小田等幾個同學叫上,一起到辦事處打牙祭。別家孩子都顧家,就我家小琳幫着同學宰老爸。”
晏琳聽到父親果然當了副廠長,高興地道:“我相信老爸什麼難事都能搞得定,我支持老爸當正廠長,絕對比塗廠長幹得好。”
靜州地區自古民風強悍,傳統風俗中,男人在家中很有權威,女人基本上處於弱勢地位。紅旗廠是三線工廠,它的情況與靜州傳統略有差異,幹部和工人主體來自沿海地區,廠裡的耙耳朵隨處可見。晏定康的家不算是耙耳朵家庭,相當民主開明,家庭成員個個都有發言權,所以晏琳說話很隨意。
晏定康鄭重地糾正道:“這話絕對不要在外面說,完全是給你老爸找麻煩。塗廠長德高望重,水平高,老爸比不上他。”擡頭望了望女生寢室,道:“還有點時間,我到你寢室去看看,你說寢室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讓我見識見識把女生變成沙丁魚的地方。”
晏琳道:“你就別去參觀了,還有女生沒有起牀。”
晏定康沒有將自己的深意說透,道:“大冬天的,又不露胳膊露腿,再說我這種糟老頭進女生寢室也無所謂。”
晏琳撒嬌道:“爸,你纔不是糟老頭,從外貌看還是大齡青年,正是最有男人魅力的時候。”
晏定康道:“你什麼時候學的這些詞?”
晏琳道:“這些詞都爛大街了,還用得着學。”
晏定康道:“那你剛纔的讚美是敷衍?”
晏琳道:“不是敷衍,是發自內心,我爸是最有魅力的。”
關係十分和諧的父女倆說說笑笑地上了三樓,來到寢室門口,晏琳先進屋偵察,再讓父親進了寢室。晏定康站在女生寢室,大有懷舊之感,道:“燕玲,在女生寢室我感到時光倒流,當初紅旗廠初建時格外艱苦,幹部工人統統睡大寢室,大寢室通常密密麻麻擠了四五十人,廠房、住房逐步建好後,大寢室才撤掉。你們女生寢室和當年工乾的大寢室極爲相似,只是多了些脂粉氣,少了鐵鋼和機油味。”懷舊之餘,他着實心疼,道:“這種環境會影響學習的,得想辦法調整寢室了,你願不願意到辦事處去住?”
晏琳反而寬慰父親道:“前一屆復讀班高考成績不錯,這個寢室有七個考上大學。《陋室銘》說過,‘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晏定康愛憐地看着聰明伶俐的女兒,道:“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窘境時尋找的自我安慰,天下做父母的都想爲兒女創造更好的條件。以前沒有條件,現在有條件了。”
晏琳道:“如果能去辦事處,那肯定比在這裡更好。”
晏定康道:“應該問題不大。”
晏琳道:“要把幾個同學一起弄去。”
晏定康道:“那是當然,你一人住我還不放心。”
在寢室裡站了幾分鐘,晏定康離去。
送走父親,晏琳趕緊回到寢室,第一件事就是將玻璃瓶打開,將肉末豇豆夾在早餐剩下的半邊冷饅頭裡,肉末豇豆就如化學反應裡的催化劑一般,讓冷冰冰的饅頭瞬間生動起來,美味異常。吃完剩餘的半邊饅頭,她意猶未盡,再用筷子在玻璃罐子裡夾出一些肉末豇豆,放在嘴裡細細地嚼。直到玻璃罐子的肉末豇豆少了三分之一,才暫時收手。
教室裡,晏琳將一張紙放在王橋桌前,轉身回到自己座位。
紙條上寫着數學新課的難點、問題以及五道習題。看罷紙條,王橋朝晏琳看去,恰好與其目光相遇,便點頭致謝。
與王橋目光對視,晏琳沒來由紅了臉,臉頰一陣發燙。她隨即想到一個問題:“我到辦事處去住,就不上晚自習了,那麼我與王橋見面時間就會減少很多。”
想到這一點,她又一是太願意到辦事處去住,寧願擠在大房間。
她隨即又想道:“應該把王橋吃去,讓他也吃一頓美食。他長這麼高的個子,吃這麼少,肯定會餓的。”
中午,晏琳、劉滬、吳重斌等人來到紅旗廠駐靜州辦事處。辦事處距離靜州一中不遠,走路也就十來分鐘。紅旗廠辦事處主建築是五層青磚大樓,外面有一個五百多平方米的大院子,每天早晚停有一輛來往於廠區和辦事處之間的通勤車。辦事處設有食堂、小會議室和客房,這些設施不對外,主要爲紅旗廠中層以上領導服務。
晏定康如今是分管辦事處的副廠長,到了辦事處自然就如回到家,甚至比回到家更有回到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