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天氣讓現場所有人都汗水如注,幾輛車走遠以後,搬家的青工們從副食店買來從冰櫃裡取出的冷西瓜,用殺瓜刀砍成大塊,大口大口吃着,清涼西瓜下肚,將暑熱帶走大半。
烈日下,王橋感覺身體發冷,總有一些陰風從黑暗角落吹過來。
白樓方向又響起男女說話聲,裡面還有吳重斌的聲音。此刻王橋誰都不想見,用力地搓了搓臉頰,暗道:“心意已至,大丈夫何患無妻。”他邁開腳步,頂着烈日走出紅旗廠,再也沒有回頭。
這次與晏琳匆匆相見,沒有來得及說出心裡話,但是對於王橋來說已經足夠了,沒有了遺憾。
放下所有重負,他將在痛苦中得到新生。
8月12日,紅星廠家屬區。
王永德按照家鄉的老習慣在家裡裡擺了兩桌。
按照家鄉的習慣,凡遇婚娶、新居落成、生朝滿十、朋友聚會、祠堂廟會等,都要擺一場豐盛酒席,筵席上每桌一般九碗菜,“九大碗”便成爲王家宴客的最高規格。
王永德做九大碗的手藝在紅星廠挺有名,共有“蒸頭碗、燒白、蒸膀、醃鹽豇豆雞塊、甜酸魚、糯米飯、鹽蘿蔔線鴨塊、酥紅苕塊、酥肉湯”九道蒸菜。王氏九大碗以豬肉和小河鮮魚爲主料,以芋兒、蓮藕等本地菜打底,形式古樸,味道鮮美,被大家盛讚。
只是前些年經濟緊張,近些年大家都習慣遇大事喜事就到飯館,所以很少有人在家裡弄麻煩的九大碗。上次操辦九大碗是爲了祝賀大女兒王曉考上北京的大學,這一次讓家人操透心的浪子王橋考上山南大學,王永德表面謙虛,內心頗爲自得,決定再請一次客。
在商量參宴人員時,杜宗芬罕見地與丈夫發生了爭執。杜宗芬回想起在省城的那一幕就罕見地咬牙切齒,道:“楊燕當初是求着我們家,才能在大妹的公司打工。她恩將仇報,趁着湘嶺出事和大妹懷了孩子,硬是活生生搶了大妹的生意。你記得農夫和蛇的故事嗎,楊燕就是那條毒蛇。”她稍稍停頓,又補充道:“楊燕一個小姑娘懂個啥,肯定是楊三在背後出爛主意,不要請他來吃飯,我見到他都想呸幾口。”
杜宗芬是善良膽小的女人,如果她本人被欺負,十有八九忍一忍就過去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兒女被人欺負,因此記恨上楊家。
王永德苦口婆心地勸道:“上輩不管下輩事,楊三是楊三,楊燕是楊燕,不要混爲一談。我們王家在家裡請客,不請門對門的鄰居,其他人怎樣看楊三。”
杜宗芬抹着眼淚,數落道:“我要找楊三論理,你不準。給親朋好友擺龍門陣講一講楊燕的事,你也不準。現在我家請客,不請他能有什麼罪過。”
勸到後來,王永德火了,道:“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都是一把米的雞。楊三以前幫過我們多少回,你全忘記了?做人要有良心,要寬厚,大家都是近鄰,擡頭不見低頭見,不要傷了臉面。”
杜宗芬見丈夫生氣了,這纔沒有堅持自己意見。
上午,親朋好友陸續來到家裡,在客廳喝茶吃瓜子,傳看着蓋有“山南大學”鮮紅印章的錄取通知書,你一嘴我一句,最後一致認定王家祖墳好,這才讓一女一兒都讀大學。更有逞能者裝模作樣地算起了八字,最後宣佈:“王家要出五品官。”
聊了新出籠大學生話題以後,很快這些工友們便說着葷腥不忌的玩笑話。王橋坐在角落裡,偶爾插一句話,不停地給大家散煙。
九大碗擺上以後,門對門的鄰居楊三這才走進院子,與王橋打過招呼,坐在桌前。他嚼着肥厚的燒白和蒸膀,瞪着眼與同桌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同桌人都是擅打酒戰者,見楊三主動幫着主人家跳將出來,大家心意相通,開始圍毆楊三。楊三喝得頗爲悍勇,興起之時,乾脆脫下上衣,光着膀子與同桌划拳。
大凡酒戰,挑戰者的結局都是大醉,楊三喝至中場,已大醉,被擡到王橋的牀上,在牀上吐得一塌糊塗。
王永德知道楊三是故意喝醉,以此來表達楊家對王家的歉意。王永德是仁厚之人,吩咐杜宗芬道:“楊三醉得厲害,你去煮點綠豆湯和老酸湯,給他醒酒。”
杜宗芬嘆息一聲,在三線廠住了幾十年,鄰居們打斷骨頭連着筯,今天楊三能來大醉一場,她亦不好再責怪楊家。
王橋是今天的主角,伯叔嬸叫個不停,輪流去各桌敬酒。不少好酒的伯叔們拉着新科大學生,興奮地灌酒,早就將杜宗芬的叮囑忘在腦後。
酒席散去後,家裡一片狼藉,留下一個醉漢。
幾個阿姨留下來幫着收拾院子,一直忙到三點,家裡恢復了往日的整潔乾淨。王永德、杜宗芬夫妻累得夠嗆,洗澡後在家裡休息。
楊三睡到下午五點才醒來,喝了綠豆湯,踉蹌着要回家。王永德怕他摔跤,挽着其胳膊,將他送到對面。兩個大男人站在門口說了半天,以前的隔閡暫時揭過。
王橋勝在人年輕,晚上醒來後,喝了綠豆湯,除了頭痛以外,身體倒還沒有其他障礙。他依着從小養成的習慣,到工廠外的小河邊游水。
走到河邊,遠處是巴嶽山。
巴嶽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山體連綿不斷,一直延續到靜州市郊。在羣山之中隱藏着三個三線大廠,紅旗廠位於巴嶽山山脈的北端。順着山峰朝北看,王橋彷彿能看到那個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的姑娘。
與晏琳的戀情已成往事,從今天起,他丟棄所有的包袱,輕裝前進,創造屬於自己更美好的明天。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默唸了一句熟悉到骨頭的詩句,王橋縱身躍下河。
河水清洌,睜開眼,能看見河裡滾動着一串串水泡,零散水草隨意飄浮,他閉着氣順水而下,直到憋不住氣,纔將頭探出水面。
河邊竹林茂密,水面上飄着些竹葉。王橋將頭頂的竹葉抹掉,繼續沿着小河順流而下,三四公里後才爬上岸。清澈的河水如母親的**,讓略顯煩躁的心情變得寧靜。他沿着河堤上行,回到上次跳水的位置,深深呼了口氣,再次躍入小河之中。
在小河邊痛快淋漓地跳水、漂流,直至無數的白色炊煙冉冉升起。他從河裡爬起,迎着掛在山頂的夕陽,身上出現金色光圈。
回到家時,父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王永德在去年退休,離開了工作崗位。身份變了,幾十年形成的忙碌的生活慣性卻很難改變,他開闢了一個新的戰場,在一個荒坡上開了一塊菜地,天天侍弄着一個小菜園子。
國人身上都流淌着數千年農業的基因,王永德從工程師轉到業餘農民沒有絲毫障礙,將一塊小菜園種得風聲水起。但是,他並不封閉,女兒和兒子是他觀察世界的兩隻眼睛,透過這兩隻眼睛,能真實地感受到社會正在發生着偏僻角落難以立即發現的深刻變化。
“你回來了,晚上想吃點什麼?”杜宗芬看見兒子,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王永德道:“剩了這麼多菜,熱熱就能吃。”
杜宗芬道:“不能光吃剩茶,兒子,你到菜園子摘幾個西紅柿,煮新鮮的湯。”
菜地裡有一塊地種着西紅柿,多數西紅柿是青色的,只有幾個成熟得早一些。王橋在菜地裡摘了一個早熟的紅色西紅柿,擦了擦,幾口吃掉。甜中帶酸的西紅柿帶着泥土氣息,土是土點,味道遠比從外地販運的水果純正。
回到家,將西紅柿交給媽媽,王橋回到自己寢室。
杜宗芬對丈夫道:“二娃情緒不對勁,按理說拿到錄取通知書應該很高興,他經常陰沉着臉,肯定有心事。”
王永德道:“年輕人情緒出問題絕對是男女上的事,我相信二娃的自制力,別去管他,就當沒有發現。”
“我的兒子這麼優秀,不知哪家閨女能有福氣嫁給二娃。”
“二娃原本就驕傲得很,你別去再捧他,免得尾巴翹上天。”王永德又道,“酒席辦了,我和你到山南去一趟,見一見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