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外面徹底安靜下來,王橋召集所有值班人員都來開會。
開會時常被人詬病,因爲很多會確實沒有必要。但是,開會又確實是統一思想、傳達信息的極佳渠道。在隔離場這個特殊場所,聚集開會是特別有效的工作方法,幾次會議之後,來自三個單位的同志便會在潛意識中產生“集體”的共同認識。
如果此時有外部勢力侵入這個臨時集體,更容易促進集體意識產生,有一個“同仇敵愾”的詞很精確地描繪了這種狀態。
王橋講了三方面內容,一是縣委吉書記的指示;二是值班組的紀律;三是當前非典的基本情況。講完之後,除了值班組的人員,其他同志必須去睡覺,保持旺盛的精力纔會有好的心情,有了好的心情才能保持隊伍的穩定。
大家散去後,王橋坐在辦公室,泡了杯茶,獨坐想問題。
建築隊的辦公室都是老式建築,辦公室門上面部分是玻璃,視線通透。
晏琳有些失眠,在外出上廁所時見到王橋還坐在辦公室,就走了過去,輕輕敲了敲窗。
“請進。”
“還沒有休息。”
晏琳進屋就坐在了王橋辦公桌對面,道:“第一天總算是熬過去了。”
王橋道:“這十五天,都是煎熬,但是,隨着時間推移,日子會越來越好過。”
晏琳道:“我還擔心推着時間推移,被隔離的幾個人會越來越焦躁。”
王橋搖頭道:“我在大學的時候選修過心理學,看過美國心理醫生伊麗莎白?庫伯勒在《論死亡和瀕臨死亡》,瀕死病人的心理變化可從拒絕到接受,從不適應到適應,可以分爲五個階段:拒絕-憤怒-掙扎-沮喪-接受。套用在被隔離的楊立勇等人身上,也合適。”
他指了指開水器,道:“那邊有紙杯,自己倒水喝啊。”
晏琳道:“你今天是值第一個夜班?”
王橋點了點頭,道:“在這種特殊環境裡,必須由我來帶頭,我值第一班,公安局趙勁值第二個班,第三個班是衛生局的,你值第四個班。你本來不必到隔離區,把你拖進來,我始終覺得過意不去。”
“不要再說這個話題了。你喝咖啡嗎,我給你衝一杯。”得到肯定答案後,晏琳回到自己的房間,拿了兩個懷子,回到王橋辦公室沖泡了兩杯卡布奇諾速融咖啡。
香氣在房間裡瀰漫,沖淡了隔離區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道。
王橋道:“我要值通宵班,喝點咖啡沒有問題,你就別喝了,免得睡不着覺,在隔離區,長夜漫漫,睡不着覺就難過了。”
晏琳雙手捧着杯子,手指與杯子一樣潔白和細膩。她喝了一口咖啡,道:“我經常失眠,都習慣了。”
王橋指了指臉,道:“經常失眠不行,容易老。”
晏琳有幾分苦笑,道:“你剛纔還沒有講完拒絕、憤怒和後幾種感受,我想聽一聽。”
王橋道:“那本書讀了好些年,不是太準確,爲什麼記得住,主要是與以前在看守所的情感體驗有些關係,所以才記得牢。”
晏琳道:“那根項鍊還在嗎?”
王橋道:“在。”
晏琳道:“能取下來,讓我摸一摸嗎?”
王橋就從脖子上取下來那根鐵絲做成的項鍊,遞到了晏琳手上。這根項鍊是由最普通的鐵絲做成,由於常年戴在胸前,與皮膚天天接觸,變得光亮,沒有鏽跡,帶着主人的體溫。晏琳握着這個項鍊,往事又如洪水猛獸一般通過這個項鍊這個開關涌向心頭。
王橋喝了一口咖啡,道:“那我繼續講,第一個階段是拒絕,就是政府這邊派出代表,對楊立勇等人說,很遺憾地通知你,你乘坐的大巴第三排有一例非典病例,你需要隔離觀察。楊立勇等人就會拒絕接受這個說法,據我瞭解,他們每個人都曾經說過——什麼,這不可能,一定是搞錯了!這是一種天然的心理防衛機制。與此類似,在極端情況下,有些人會在巨大的心理打擊下當場昏厥,也是一種大腦的自我保護手段。”
晏琳道:“這種說法是對的,他們進入隔離觀察區,一半是被非典嚇的,一半是被迫的,胳膊硬不過大腿,他們不來也得來,這話不好聽,但是是事實。”
“強迫他們隔離是法律規定,所以我們不必有負罪感。”王橋又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到最後,他們總得開始承認現實,於是進入第二個階段,在這個階段,心理創傷轉化爲感情上的憤怒、發泄,爲什麼是這樣!憑什麼是我!我又沒有做錯什麼!目前他們就處於這個階段,隔離區有臨時黨支部,起到了穩定軍心作用。在有些案例中,會出現自殘現象。所以我今天不停地給楊立勇打電話,就是讓他觀察其他幾個人的情緒是否有極端化傾向。”
到城關鎮掛職以來,晏琳對王橋印象有三強,一是組織能力強,二是決策能力強,三是戰鬥力還是那麼強,但是對王橋在知識上“才華”的印象很淺,基本上還停留在復讀班時代,聽到對前兩個階段總結,她猛然想起,自己忽略了王橋學歷背景,他畢業於山南大學,山南大學既是211又是985,這裡出來的優秀畢業生,與復讀班時代的復讀生還是有了明顯區別。
她隔着兩杯咖啡的薄霧望着王橋,如今的王橋仍然保持着英俊面貌,可是氣質已經變得深沉,極富成熟男人魅力。
王橋喝了口咖啡,繼續道:“在正常情況下,五個階段的時間相對較長,由於我們只有十五天,每個階段時間就會相對縮短,但是每個過程都應該不會少。他們隨後就會發現發泄、焦慮、暴躁等負責情緒是無效的,絲毫改變不了現實,接下來的第三個階段是承認現實,希望自己能夠倖免於難。所以從明天開始,給他們讀點防非宣傳品,講一講各地隔離區的情況,讓他們增強信心,調整好情緒。”
“第四個階段就是已經承認了大部分現實,但在心理上尚未最後適應……”
“當楊立勇他們完全承認並適應現實之後,就進入了第五個,也是最後一個階段--接受。在這個階段裡,他們的心理恢復了平常,不再糾結於無法改變的現實,反正已經這樣了,該吃就吃,該玩就玩。”
王橋發現晏琳看着自己的雙眼充滿了柔情,在心中暗自嘆息一聲,繼續道:“我們要創造條件,有意誘導他們進入第五個階段,進入這個階段後,我們工作就比較好做了。隔離的最後結局有兩個,十五天以後,他們被解除了隔離,那我們的任務就順利結束了。十五天以後,他們之中有人被判定爲非典病例,那我們值班組就要被進入新的隔離觀察點。縣裡面新看守所被騰空,這就是新找到的隔離觀察點。我們極有可能到那個地方再渡過十五天,我們就會將這五個階段的心理重演一遍,以當事人的身份。”
晏琳握着鐵絲項鍊,雙手合什,道:“讓我祈禱一下,保佑十五天後是皆大歡喜的結果。如果我還被送到新隔離區隔離,爸爸媽媽必然會知道。我根本無法想象,他們知道我被隔離會是什麼樣的狀態,更不敢想象,如果我真染上了病,他們的日子怎麼過。”
她閉上眼睛祈禱時,有兩滴淚珠掛在眼角。
在這個時刻,晏琳不再是省委辦公廳的掛職幹部,恢復成爲多年前的那位單純快樂的小姑娘。王橋很想遞過紙巾,讓晏琳擦去淚珠,但是,他只是在心裡想了想,沒有行動。
晏琳用手背輕輕地擦掉了眼淚,略帶羞澀地道:“我又脆弱了,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王橋舉起咖啡,喝了一口,道:“這是很正常的心理狀態,其實,值班第四組得知中了大獎後,同樣會經歷類似的心理狀態,只不過程度要淺一些。”
晏琳承認了這一點,道:“我們還是有可能被關進新隔離區,對不對?”
王橋道:“明天我就要給大家講到這一點,讓大家有一個思想準備。”
晏琳又道:“既然後果有可能極爲嚴重,那麼我就想問一問以前的事,私事,可以嗎?”
王橋道:“可以。”
晏琳道:“我想聽一聽呂琪的故事,這個名字在我耳朵晃盪了很多年,我一直想將她趕走,但是沒有成功。你給我講一講她的故事,或許對我有幫助。”
在如此特別的環境下來回憶往事,這讓王橋頗爲感慨,道:“拿到高考成績後,我到紅星廠老廠,恰好遇到你們搬家,其實,當時我就準備講一講呂琪的故事,只是你不想聽。”
晏琳道:“那是因爲怯懦和愛。”
王橋道:“那我現在就講,這或許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在我青春期,人生最迷茫的時候。是最迷茫,但是不是最低谷的時候,在目前爲止最低谷的時期應該是在看守所的一百天,死亡的陰影就掛在頭頂,嘗過那個滋味,所以來到隔離區我就能相對平靜。”
在進入故事前,晏琳幽幽地道:“這個故事,我晚聽了接近六年。希望能幫助我趕走那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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