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根去了趟南國臨海一個城市,他的妻子小謝在她孃家那裡打工,原先的小生意早不在做了,生意場上的錢不是好賺的。父母雖已作古,但故土還在,老同學還在。小謝同女兒寄住在兩間出租屋裡。
鬧了幾年的分居後,小謝通過小女兒向秦根發出邀請,希望爸爸來海邊拾貝。秦根認爲這是妻子回心轉意的信息,立即把這個利好消息告知艾椿等好友。行前,市文聯主席韓翰等一般朋友設宴相送,艾椿贈言:不能以史爲鑑,要着重未來。婚姻的危機往往是一方總是記住對方過去的劣跡或疑似劣跡,重要的應該忘記過去,不能以史爲鑑。秦根說“明白明白”,便帶着《易經》《離騷》兩本書挺着胸上路了。
沒有想到秦根去了小謝那裡不到一個月,佝僂着腰像個敗兵樣的回來了。
秦根剛去時,見妻子依然春光明媚,一點沒有男人不在身邊的女人常有的憔悴,而重逢時小謝又缺少了那份激情,秦根又心頭升起團團疑雲。其實,激情是雙方互動產生的,是精神又是物質的,雖說是新婚不如遠別,但畢竟一方是耄耋之年,物質的跟不上,激情局面不易形成。
秦根還是要以史爲鑑,不可遏止的想起妻子過去的所謂情變,心情頗不平靜。小謝白天上班,小女兒上學,秦根無所事事,就同住在不遠處的一個單身獨眼劉老頭閒聊下棋,一來二去,兩人儼然成了幾乎無話不談的朋友。
這劉老頭骨相洞達,舉止沉穩,大凡研究《易經》的都很注重人的面相。一開始秦根就覺得這個劉老頭不是一般打發殘年的普通老人,他特愛收集日本鬼子的侵華罪證,若干間平房裡擺滿了小日本侵略中國的物證、書證,其外號叫劉抗日。劉抗日獨自擁有一個大院,十好幾間平房,面積不小,但屋內擺設陳舊,不像有錢之人。
“鬼子殺了我家八口人,殺了我們千百萬同胞。我國的鄰居不乏虎豹熊羆豺狼,這小日本就是一頭兇狠的狼,殺人放火細菌戰等等,無所不用其極,掠我財寶文物不計其數。整個兒是窮兇極惡貪得無厭。戰敗後不知反省,這頭狼現在又在巨無霸美國扶持下養好了戰傷,滿眼兇光,虎視我東海資源,它的前爪已搭在我釣魚島上,狼牙磨礪之聲不斷。我總覺得他亡我之心不死,可國人中許多人麻木不仁,不少自以爲精英的人荒淫無度。有時想到國家並不真正強大,夜不能寐啊!”
聽到這位獨眼老人的憂國傷時的議論時,秦根的心爲之一震。秦根在中年寫過一部頗有影響的紀實性作品,記錄齊魯軍民八年抗擊日本鬼子的不屈不撓的英勇事蹟,可是五十歲以後陷入了長長的情感糾紛,只顧自己的孤懸在外的美麗的“釣魚島”——在外做小買賣的年輕的妻子,而淡漠了楊振寧等國士們決心要保衛的國寶——東海明珠釣魚島。
秦根對劉抗日油然生出深深的敬意。
“我的一點錢財和精力大多花在收集鬼子的罪證上。不瞞老哥說,妻子也跟人跑了,這叫道不同不相爲謀。妻子年輕,走了也好。我們是老夫少妻。早先她從貴州來這裡打工,無依無靠,叫一個流氓欺負,我是個眼裡容不得半粒灰塵的人,憑着我早先學過的工夫把那流氓打跑了,我付出的代價是被打壞了一個眼。這小女子還是講義氣的,見我的眼是因爲她被整壞的,我住醫院時她伺候了我近一個月,也是在這時兩人熟悉了。我看她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便讓她住到我家,反正我家不值錢的老房子多。她住下來後竟病了一個月,我不得不照應她起居飲食。這一來二去她說什麼也要伺候我一輩子。唉,這大概是緣分吧!”
“這年頭,人心變得快得很。”秦根聯想到自己和妻子小謝的生活,感慨的說。
“也不能全怪人家,我一門心思搞日本侵華罪行證據收集,時間和有限的資金大都投到裡面去了,把她涼在一邊。我倒不很計較她離我而去,大不了再當光棍。”
“你要是個大款就好了。”秦根調侃的說。
“老哥,你說錯了。”劉抗日給秦根泡了一杯茶,擺上木製棋盤,“我本八閩人氏,福州在有清一代有個大財主叫劉齊銜,這個劉家,聽我父親說我們可能還是一個譜系。劉齊銜的老丈人,就是我最佩服的林則徐。劉齊銜娶林則徐的長女時還是個青年布衣平民,後來他高中進士,從此劉家發家發得一塌糊塗。劉齊銜的兒子們則能耐平平,可孫子輩確是了得,這叫隔代發。長孫劉崇佑是福建電氣公司的祖師爺,他也是中國私立政法大學的創始人之一,同女才子林徽英的父親林長民共創福州私立政法學堂。他的聲望使他登上了福建諮議局副局長。我比較看重他的是,作爲知識分子的他學有專長,當年他留學日本攻讀法律,他是學到了真本領。不像許多紈絝子弟出洋鍍金,回國又鑽營名利,徒有知識分子虛名。”
秦根笑着說:“你成了研究劉氏譜族的專家了。”
“不敢!”劉老頭起身去櫃子裡取出一個本本,翻開本子取出一張發黃的照片,“這是我的大伯,他是1919年福建臺江事件的受傷者之一。1919年11月16日,七十多個日本亡命之徒,日本浪人,在臺江行兇,砍殺青年學生,發泄中國人對日貨的強烈抵制的不滿。我伯父也被砍成重傷。所以我們幾代人都恨日本鬼子。臺江事件震驚中外,引發全國性罷課罷市,周恩來就是在天津的學生罷課遊行時被捕的。這時劉崇佑接受學聯聘請,挺身而出爲被捕學生正義辯護。周恩來出獄後赴法留學,劉崇佑慨然相贈500元路費。劉崇佑後來在1936年爲“七君子案”出庭辯護時,已是長髯飄飄的老人了。
“劉崇佑的弟弟劉崇倫是實業救國的實踐者,留學攻讀電器,劉氏家族辦電氣公司同他有直接的關係。他鉅細無遺的總管家族企業,日理萬機,爲劉氏家族創下了萬貫家產。他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到企業經營,乃至他的一位美若天仙的年輕的愛妾跟自己公司一位外籍職員私奔,他也並不痛心疾首,只是揮揮手罷了,夠瀟灑的,手揮五絃,目送飛鴻。”
“我在學生時代就很崇尚劉崇倫,這是屬於爲富能仁的人。男人怎樣對待女人,突顯出他的宅心和品格。那個四川軍閥楊森得知他衆多小妾中有一位牆外開花,立即將她和情人殺害。”秦根頗爲感慨的說。
“所以說,即使是個富人,也保不住他女人要跑路。”劉抗日有史爲證似的說,“有我這位本家作先範,我的女人跟人跑了又算個什麼事?”。
秦根想到自己在感情的十字路口自己表現出的揪心痛苦,同劉崇倫在感情上的瀟灑實在不是一個檔次,眼前的劉老頭也比自己高大得多啊!這叫有容乃大,有大自在。
“我引劉崇倫爲知己,主要的並不是我們的心愛的女人都跟人私奔,而是在重大問題上的一致。這個重大問題就是都認識到小日本的兇殘的一面。”劉抗日又站起來去櫃子裡取出一個皮包,小心的從裡面找出一本發黃的冊子,“你猜這冊子是什麼?——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摺》這是1927年日本首相兼外長田中提出的侵華綱領。九一八之前劉崇倫千方百計的弄到了《田中奏摺》,在上海秘密印刷秘密散發,劉崇倫大聲疾呼‘國人都該知暴敵侵略之將至!’當日本探得這是劉崇倫所爲,便對他動了殺心。1937年劉崇倫去臺江博愛醫院割痔瘡後,回家的路上遭綁架被害,兇手是誰不是很清楚嗎?這時暴敵日本實際上已啓動了兇惡的侵華戰爭機器。”
“你們劉姓大家族裡,不乏國士,那個當面藐視蔣介石淫威的劉文典教授,在民族大義上也可稱典範,他教訓周作人說:‘國家民族是大節,馬虎不得,讀書人要愛惜自己的羽毛。’日本人闖入劉文典家裡搜查,他拒絕回答問題,翻譯問他:你是日本留學生,爲何不用日語回答?劉文典說:此時以發夷聲爲恥!”
“我劉某最佩服的是國士,窮人可以當國士,富人更應當國士,他們財力物力充裕,有爲國奉獻的資本。”劉抗日長嘆一聲,“可是現在富人中像劉崇倫這樣的人是鳳毛羚角啊!許許多多的富人醉生夢死,日本強佔我釣魚島、虎視我東海、或明或暗的支持李登輝、陳水扁之流的賣國者。日本的軍國主義毒瘤並未根除,其擴張的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只是這頭狡猾的狼一向在玩兩面手法,表面親善,反面面目猙獰。可是,國家的處境國家的利益,又有多少大款們關心?至於日本八年的侵華戰爭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似乎與他們更是相去甚遠。倒是許多的中國平民老百姓沒有忘記我們這位極不友善極有野心的島國鄰居。可是光有脊樑還不行啊!社會問題太多,買官賣官,政以賄成,貪污腐敗,影響國力。貧富懸殊不斷拉大,道德教育失範,就業率低,醫療保證嚴重不足,農村教育投入太少,青少年犯罪率居高不下,環境污染日趨嚴重等等,讓人揪心哪!這是精英們不作爲,也是政府低能啊!”
秦根不由得對這位窮國士另眼相看。
“你說,大白天竟敢在鬧市強姦,路人側目,報紙還說這是‘看客心裡’作怪,這是哪對哪啊,社會風氣如此正不壓邪,我有時恍惚覺得日本鬼子又來了。我保存的一份材料上記載,一個日本鬼子在強姦,幾百號國人圍觀不敢吱聲。國人哪,你的脊樑和人心哪裡去啦?”
劉抗日突然大聲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這臺灣如果丟掉的話,實在是內戰的副產品假如抗戰勝利後,黨派間能求同存異,避免內戰,消耗不會那麼大,人死的不會那麼多。這個蔣介石要負更多的責任。假如內戰基本結束時,能兄弟言和,國土不至於分裂幾十年,讓美國大做文章。我一直在想,美國南北戰爭打得你死我活,當北方勝券在握時,沒有死追窮寇,而是給失敗的一方以出路,結果社會良性發展,證明林肯總統是個大智慧的政治家。至今我仍然不願看內戰的影片。”
劉抗日如此直白的觀點,秦根可是難得聽到,這話要是放在早幾年,十個反革命也夠料了。
“可能兩國國情不一樣。”秦根沒有反駁,朋友間談話用不到爭得你死我活,再說共識不一定是好事。
劉老頭擦乾了眼淚:“八年抗日,國家已很疲憊,蔣介石又放棄要求對日本賠償,要不要要求對日本賠償,這種大事是要經全民公投的。可日本呢?甲午戰爭一結束,中國是割地賠款,小日本靠我們的天文數字賠款先富了起來!抗戰剛結束,接下去是幾年內戰,內戰結束不久,跟着是抗美援朝。如此接連不斷的大規模戰爭,中國元氣大傷,放到哪個國家怕都死定,都難以承受。刀光劍影的血腥戰爭結束,剛有些恢復,又一場接一場窩裡戰事開始:反右派運動、文化大革命等等風波,這些風波都可以看作是內戰的延伸,而這一切如果都能避免,幾個臺灣都能收回來,哪能讓陳水扁之流勢力坐大?”
“總算是改革開放了。”秦根不想討論過於沉重的過去。
“我對改革開放不盲目樂觀。這多年改革以後,出現的貧富懸殊令人憂心。中國富人的比例大約五六百萬,占人口的0。5%左右吧,但他們所佔財富驚人,去國外市場瘋狂採購的是他們,而大批窮人只能裹腹。社會貧富差距過大,就會產生隱形內戰,仇富、仇官的心理日益加深,犯罪率不斷攀高,由此而來的維穩經費成本過高。長此以往,拖住了強國後腿。”
“富人擁有財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財富來路不明,特別是官僚們以權謀私得來的不義之財,經營者用賄賂有權者得到的財富,散發着腐敗的氣味,毒化社會。”
劉抗日憤憤地說,“該到向腐敗徹底打擊、向貧窮開戰的時候,而不是向窮人開戰,現在監牢裡不大多是窮人?這是值得執政者要特別重視的問題。”
“日本的內部維穩成本並不高,他們靠縮小收入差距扶助窮人的政策,穩定社會。這實際上是日本的國力增強。”
“貧富懸殊的另一面是官場腐敗上升。如果現在官吏普遍腐敗不能遏止,貧富懸殊繼續拉大,何談國力?從晚清到國民黨,國土的不斷喪失,都印證着政治的腐敗必然喪權辱國這條鐵律。當年,蔣介石說,在外蒙這塊國土上,我們沒有退路,結果照樣外蒙丟失。慈禧太后以來,沒有一個統治者不丟失國土的。”秦根沒有想到在底層布衣中竟還有這樣的善於思考的人,雖然秦根不完全同意這種觀點,比如抗美援朝,那時不抗一下這狗日的山姆大叔,怕早就乾脆在臺灣駐軍。現在真正的可惡的是山姆大叔,扶桑狼在其次。
劉抗日的觀點能夠大膽表達出來,這是讓人感到樂觀的。時代總在進步,不像先前禁言、禁書等等。
“我收集到的日本侵華的罪證,不過是滄海一粟。我至少能提醒我周圍的人,要警惕日本。近代以來,入侵我們的國家的外國佔領者中,日本是最兇殘的,戰敗以後,又是最不認罪的。二戰後的日本統治者遠不如德國統治者,德國統治者還能時時警惕希特勒,德國有位總理能以下跪的方式懺悔德國曾經給人類帶來的痛苦,另一位總理科爾陪美國總統里根參觀,一不小心跑到了比特堡的德國士兵公墓,立即招致國內輿論非議,因爲公墓裡還葬了49具武裝黨衛軍。爲此科爾認了錯。可日本的當國者呢?尤其是那個小泉,不斷地屁顛顛的跑到靖國神社,對日本戰犯頂禮膜拜,日本統治者遠沒有認識到二戰中的罪行。對日本領導人不徹底認識二戰中的罪行,我們不能馬虎。1985年4月22日,日本當時的首相中曾根參拜靖國神社,正當我國人大委員長訪華,真弄不懂委員長還要同中曾根共進午餐。和爲貴是有條件的,是實證明,不能軟,那熊對東洋狼沒有軟過。”
“文革結束後,百廢待興,需要錢。日本給了我們鉅額貸款,拿了人家的手軟。這靖國神社的問題比較複雜,二戰死去的日本官兵名字,幾乎沒有遺漏的供奉在靖國神社裡,牽動到整個日本社會的神經。我們中國抗戰死難的官兵,他們的名字大部分不爲國人所知,執政黨裡爲國戰死的人名保存的還全些,國民黨裡爲國戰死的人,尤其是士兵,許許多多的人死了就死了,什麼也沒留下,因爲他們中許多人是被拉壯丁拉去當兵的,他們的名字也應該留下啊!中國爲什麼沒有自己的靖國神社?”秦根說。
“你說的有道理,日本專門有塊地方能留下每個死去士兵的名字,這也許就是日本兵不怕死的原因。不管是戰犯還是士兵,後人都要紀念他們。首相議員也要去慘拜。”劉抗日說。
“日本的文化對死去的人特別寬容,不像我們蓋棺論定,秦檜死了那麼多年還要讓他跪着。這怕是兩種文化的衝突。可日本至今不是從內心懺悔歷史上的侵華罪行,這種缺少懺悔的文化怕不是人類中先進的文化。”
“你的館不妨叫日本館,日本過去的兇殘要記住,可他們的立國長處也要知道,可是我們這方面知道得太少。日本這個民族很團結,很會過日子,是個螞蟻族。比如他們缺煤碳和稀土,拼命從我國買進,大部分儲存在海底,作爲戰略資源存放,深謀遠慮啊!而我國是所謂的龍族,天馬行空,大而劃之,不知一針一線的節儉和儲備,所謂如此的大國風範能長久嗎?所以,要重視日本的長處,就是研究中日以往的戰爭,也要研究日本戰爭中的長處。”秦根議論了一通。”
“不,現在還是叫抗日紀念館好。我看這韓國值得我們學習,國家雖小,國格很大,在原則問題上,對日本一向不含糊。”劉抗日的語意還在一個“抗”字上。
“中日兩國的對立是不正常的。不過,中國不夠強大的話,就總是對立。”
“老秦,我想問你,這學生課本上的傳統篇目《狼牙山五壯士》,怎麼給抽掉了呢?”劉抗日找來一份《北京晨報》,上面有用紅筆畫的地方,他遞給秦根看。
秦根一看,紅筆畫的是一道新聞標題:《法國總統欽定一篇中學課文》。課文內容是一位法國少年,在二戰時候希特勒佔領巴黎時,參加了地下抵抗運動,不幸被捕,臨刑前少年個父母寫了絕筆信:親愛的媽媽、我親愛的弟弟、我親愛的爸爸:我要去死了,我要求你們,尤其是媽媽,一定要勇敢。我希望向前面的勇士那樣,我希望我的死能達到某種目的。十七歲半,我的生命短暫,但除了離開你們,我別無遺憾!
法國總統將這少年的絕筆信,欽定爲課文乃情理中事,爲正義爲祖國而獻身的精神總值得銘記,中外皆然。《狼牙山五壯士》一文,已進入課文多年,屬於品牌課文了,已經根深葉茂,從課文中拔掉太可惜。
劉抗日激動地說:“我們民族正是靠狼牙山五壯士的驚天動地的視死如歸的精神戰勝法西斯日本侵略者。另外國共一致禦敵,也是不可少的,這裡有個民族大義”。
秦根每次同劉抗日的議政性的交談,總像喝了杯清新酒。劉抗日的言談可不是一般的“鄉下老兒說國政”,一個國家老百姓的見解高了,是國家強大的一部分。一個人是應該時時想到國事和國恥的,不該一味的耗在個人的愉快的或是傷感的情潭中。普通人也好,精英也好,儘管他們有這樣那樣的牢騷,但只要他們心裡裝有人民的疾苦、國家的命運,這些人就是高尚的,值得尊敬的!
秦根被隱藏在都市底層的國士劉抗日所觸動,他決定提前回到他的居住了幾十年的家,檢起那杆寫了幾十萬字作品的筆。
早先,秦根曾積累了一些齊魯軍民八年抗日的素材,他自己也曾經當過抗日根據地的兒童團員,對抗日題材感到親切。計劃繼續深入調查日軍在山東的累累罪行,特別是日軍用細菌毒害山東百姓的惡劣行徑還沒有揭露。那時正當他準備動手收集素材時,小謝闖進了他的生活,一場轟轟烈烈的忘年之戀佔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然後,有了孩子,有了愛情的果實。世上的愛情常常是沒有果實而完蛋,有了結果也是完蛋。秦根壓根沒想到他同小謝之間的曠世之戀以後會解體,只是後話,暫且不表。
秦根動了要回去的念頭,還有一個隱情,就是他在妻子隨身帶的小皮箱裡發現了一封信,生出蹊蹺。這個夫妻之間,彼此的東西,總是不動爲好。
“鞋,我得回去!”秦根熬好稀飯後,坐等女兒放學回來,對已經下班回來的妻子說。
“不是說還要住一陣,我待你不好?”小謝有點驚訝。
“回去想把計劃中的日本在山東干的壞事寫出來”
“我這裡不也能寫?這裡環境也比家裡安靜些。”
“這裡心不能靜。”
“我知道了,你整天同劉老頭混在一起,聽他胡侃,人家都說他是個神經可能有問題的人,他原本在學校教外語,辭職不幹了,你說是正常人?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一年一年的到處收羅什麼日本鬼子的材料,錢花了,人老了,老婆跟人跑了。”
“他神經比誰都正常!辭去教職,一心搞自己想搞的事,能說人家不正常?”秦根嘆息一聲,“我不如他,我做不到。”
“神經病能傳染,我看你也快神經了。”小謝一邊說一邊給檢查女兒的作業本。
秦根不想同妻子爭辯,認爲劉抗日有神經的肯定不只是妻子一個人。可嘆的是中國這類神經病太少太少了,大家的日子過得太現實。
秦根從口袋裡掏出一份封信,鄭重的交給小謝,“首先向你道個歉。我不該不經你的同意,翻看你的信。”
小謝先是怔了一下,但看清是自己寫給老同學的還沒有發出的信,便釋然的一笑,“這有啥?你也見過這個人的,同鄉又是校友。這幾年我帶着女兒過日子,他幫了不少忙。”
“不是聽說他在勞教麼?”
“勞教的不都是壞人,他是爲朋友兩肋插刀的漢子,幫朋友向包工頭討工資不成還讓包工頭罵得狗血噴頭時,他才動了拳頭。他打傷了包工頭後,是自己去派出所投的案。你說作爲老同學的我能不寫信安慰他嗎?”
“不是說他被判了五年,老婆都同他離婚了,你去湊這份熱鬧幹啥?”
“他本不該判這麼重的,那是包工頭賄賂了法院的結果,是冤案!”小謝有些激憤,“如果他老婆不同他離婚,我能去看他給他寫信嗎?人總得講良心!”
“這麼說,你去勞改農場看過他?”
“去過兩趟,一趟帶他的女兒去看他,一趟是他病得很重,他老母親腿不方便請我去給他兒子送衣送藥的。”
“爲什麼只請你不請別人?你是她兒媳?”
小謝愣住了,她想解釋,她同女兒在外謀生,相依爲命。雖然在家鄉,但是父母都已作古,兄嫂只顧得上過自己的小日子。如果不是他這位老同學和他老母親的關照,日子不會那麼好過。但是小謝不想說這些,她只是狠狠的剜了秦根一眼。
“你這麼兇的看我幹啥?”秦根望着眼前這個自己曾經瘋狂愛過的女人,竟去看勞改犯兩次,而這近兩年中她卻沒有一次回家看過他。他用眼梢的餘光不肖的掃視着妻子,這種眼神很傷人。
啪,清脆的一聲,秦根的左臉被小謝重重的撂下一巴掌。
“你打誰?”
“我打鬼子!”小謝望着曾經發狠的愛過、併爲他生過一個可愛的女兒、柴米油鹽的共同泡在一起十多年的眼前的老頭,頭髮蓬鬆,半嘴的黃牙,渾濁的眼球,不講道理的追問,猛然覺得眼前的老頭有點像樓下劉老頭屋裡的一個日本鬼子的頭像。
“再打這邊,”秦根翹起右臉,儼然是個基督徒。
小謝的眼裡唰唰的掉下了眼淚,跟着她的兩個拳頭伴着淚水無序的落在秦根的身上。畢竟秦根已過花甲之人,儘管他曾經是位業餘摔跤運動的愛好者,現在早已不是力大如牛的中青年時期。而小謝正在血氣方剛之年,她又把秦根當鬼子教訓,秦根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撲到牆角的電話桌上,無意識的拿起電話撥出110 。
正是:幾時情感幾時人,亦親亦疏夫妻情!
民警來了,一個嘴上的鬍鬚毛毛還沒全黑的大孩子般的警察義正言辭的對小謝說:“你怎麼能打老人?你是他的兒媳還是女兒?上星期我們還抓了一個把她丈夫的父親打成重傷的女人。還有個女人對她丈夫的下身動了剪子。現在的女人都橫的很哪!”
“女人爲了自己的尊嚴而橫又咋的?”小謝一邊踢着地上茶杯的碎片,一邊回擊。
其中年齡大一點的警察知道年輕警察話裡有把柄讓人抓了,便岔開話題詢問秦根:“老人家,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秦根平靜了些,給警察遞了煙:“謝謝你們,你們回去吧。”這時大齡警察的手機響了,“哪裡?什麼?殺人?好,我們馬上去!”關上手機的警察對秦根說,“有緊急情況要去處理,我們這就走了,有事老人家請打我們電話。”
送走了警察,小謝打來了洗臉水,端到丈夫面前,秦根竟有些不知所措,因爲過去的吵架經驗裡沒有這個打架後的溫柔版本——都是吵完架後她上牀矇頭就睡。
秦根默默的輕輕的擦了一把臉,臉皮火辣辣的有些疼痛。小謝又把擦腳布撂到丈夫的身邊。秦根有個不洗腳就上牀的習慣,前妻無奈他這個習慣,小謝給於了嚴格的糾正,但是這幾年的分離又使秦根舊習復發,懶得洗腳。這回經女兒邀請夫妻重逢,秦根又得洗腳,不洗腳不能上牀。轟轟烈烈的吵架後,妻子要他洗腳,無疑傳給他和好上牀的利好信息。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秦根突然想起這兩句話,是誰說的?想不起來了,他望見桌上有一把剪刀,是下午修指甲用的,趕快悄悄的收了起來,他想起小警察說的“動了剪子”。
暴風雨後是平靜的港灣,是夜秦根的小船有幸的駛入妻子的港灣中,而不是在剪刀口裡。
男人麼,只要有女人付出一點愛,一般也就能沉靜下來。而爭爭吵吵也許是夫婦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