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老丁頭,和張氏做了那麼多年的夫妻也不是白做的,就在張氏伸出手去奪那張休書的時候,老丁頭捏着休書的那隻手就忽然這一擡起來,手裡面的休書就這樣從張氏的手指邊劃了過去。
張氏想再去搶那休書,卻被老丁頭一把按住,然後他對着一邊站着發呆的丁修忠說,“還不把你娘扶好了!”
丁修忠巍一愣,然後立刻下意識的照做,一把就把張氏給按住了,張氏氣得渾身發抖,可是又沒有辦法,只能望着老丁頭哀聲哭道:“你不能這樣啊,不能這樣啊!”
老丁頭彷彿對於張氏的話一點都沒有聽到一半,他轉過了身子,將那休書交給了里正。一邊正處於看戲狀態的里正被這突然就遞到了眼前的休書嚇了一跳,他問道:“這是做什麼?”
“請里正幫我們丁家保存這份休書。”老丁頭的聲音十分恭敬,而且特別的認真,讓里正一下子就愣在了那裡。
好一會兒的工夫里正纔回過神來,然後連忙擺手推脫:“這不符合規矩。”
確實是不符合規矩的。一般休書直接是給被休棄的婦人,然後再由族裡有名望的族長將族譜裡這婦人的名字除去,這就算是這婦人跟這家人再也沒有關係了。
雖然丁家的族裡並不在上河村,但家裡到底是有族譜的。可是,現在老丁頭並沒有請出族譜,也沒有將寫好按好手印的休書交給張氏,而是將這東西交給了里正,這讓里正怎麼不意外。
老丁頭嘆了一口氣:“李大哥,我怎麼會不知道這並不符合規矩。”說到了這裡他轉頭看向了已經哭得抽抽噎噎的張氏說:“張氏她辛辛苦苦伺候了這個家那麼多年,拉扯大了這麼多孩子,操持這裡裡外外,我又不是沒有心,我自然看得到。而且,她和我一樣都是逃難到這裡的,就算家裡還有一兩個親戚,可是也當是沒有孃家了,我若是今天真的休了她,只怕她是連住處都沒有了。況且,家裡連着幾個孩子都要說親,要是家裡有了休妻的名聲,只怕都找不到好人家了。”
“既然你都知道,這是……”里正當然知道老丁頭說得這些都是老實話,他有些不解的看着手裡的休書。
“可是,如果我不休她,我這裡,這裡……”老丁頭狠狠的捶着自己的胸口,悶聲道:“我有一口氣啊。老三自小過得是什麼日子?二閨女自小過得是什麼日子?二閨女是怎麼出嫁的?老三爲什麼會去打仗?老三老四走了之後他們兩家過得什麼日子?這些事我雖然從來不提,可是不代表我不知道啊,我這心裡跟刀扎一樣!老三跟二閨女是我前一個女人生的,這誰都知道,可是大閨女還有老大老二也是她帶來的,我們本來就是兩家湊一家,我能巴心巴肝的對她的孩子,可她可有好好的對我的孩子?”
老丁頭說得很慢,可是就是這樣很慢的話讓整個院子裡的人都變了臉色。不管怎麼說這是老一輩人的恩怨,他們這些小輩是不該聽的,可是,現在老丁頭卻不管不顧的當着小輩甚至是當着外人說了,這簡直是一點都沒有給張氏面子。
張氏隨着老丁頭的話一句一句的說出來,那臉色一句一句的變得愈來愈難看,她望着老丁頭的眼睛裡深深的露出了一種絕望,而在這種絕望之下,丁小橋卻發現了一種透骨的恨意。
這樣的恨意讓丁小橋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寒戰。
“老弟老弟,這話別說了……”里正連忙攔住了老丁頭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可是老丁頭卻搖搖頭執意要說完。
“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對她不是,對我前面的那個女人更不是,我現在不管休不休她都要落得一個忘恩負義的名頭。”老丁頭苦笑了一聲,然後低頭又提筆寫下了一張紙,然後擡了起來悄悄的吹乾了,又按上了手印然後同樣遞給了里正。
里正狐疑的接過了那張紙一看,臉色都變了,他連忙道:“這更使不得了!”
老丁頭卻搖頭:“我今天寫下這份休書不給張氏,卻交給你,是有自己的私心的。從今之後,若是張氏還出這樣的事情,這份休書我就從你那裡請出來,直接交給她,而這族譜上也是要除名的。若是她不再犯,這休書也只是一張紙,放在你那裡便罷了。”
說着他看了張氏一眼,看着張氏那雙充滿了憤怒的眼睛,他又淡淡的將手裡的那張紙晃了晃,對着張氏明明白白說:“而張紙上寫的是我身後事。若是我死在你前頭,你依舊如此,不能做個賢妻良母的話,那麼就清里正和村裡的人一同拿出這休書將你休掉,同時也請出我們丁家族譜將你除名。”
老丁頭的聲音從頭到尾都不大,甚至可以說很輕,可是院子裡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人都聽到了老丁頭說的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張氏,你明不明白?”最後,老丁頭已經完全轉了過來,正正的對着張氏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道。
張氏捂着胸口,蠕動着嘴角,眼睛裡再也沒有恨意,只有深深的恐懼和絕望,老丁頭似乎早就洞察了她所有的心思一般,將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她頓時有一種再也看不到盡頭的無力感。她就這麼靜靜的看着老丁頭,看着這個跟她同牀共枕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終於意識到一件事,他並不是真的怕她啊。
這個認知讓張氏連說話的力氣都失去了,好半天才說出兩個字:“明白。”而後,她便覺得喉頭一甜,暈了過去。
那天老丁家鬧到了很晚。
里正最後還是收下了老丁頭交給了他的兩份文書,不過本來定於這一天分家產的丁家卻因爲張氏這一回真真切切的暈厥而不得不又推遲了幾天。
老丁頭那一腳真的下了狠心的,請來的鎮上的大夫好好給把了脈,說是傷了內臟雖然不嚴重可是也需要好好的修養一段時間。
雖然除了房契和地契,家裡的東西還沒有分,但是兩家都磊好了竈,老丁頭也就做主,先拿了兩口鍋,又勻了一些米和菜給兩家,讓他們開了火。
雖然只分了一點東西,甚至家裡還要幾個孩子去山上採了點菌子和野菜回來對付口食,可是當一家子第一次圍坐在炕桌邊上吃飯的時候,一個個激動得眼睛都紅了。
雖然桌子上只有一個野菜燉野生菌的大鍋菜,飯也只是高粱米粥,一家人還是吃得熱火朝天,似乎這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東西了。
吃過了飯,丁修節將今天何亮來的事情跟米氏和幾個孩子說了,米氏卻擔心起來:“二百斤的菌子我們一天時間都湊得到嗎?”
“明天一早我帶着幾個孩子早點出去,手腳快一點,能湊得到的。”丁修節笑着,這大概是他回家這麼多天以來最舒心的一個笑容了。
“那我快點準備準備,明兒一早我們一家人都去。”米氏說着就要下牀去給一家人準備乾糧。
“娘,你現在的身體不行,那山上露水重,你本來就頭上還有傷,要去了染了病怎麼辦?你就不要管了,我們幾個一定是夠的。”丁小橋聽了米氏的話連忙阻攔,而其他的人也十分支持丁小橋的說法。
一家人推脫了一陣子最後定下來了,上山的是丁小橋跟丁修節父子三人,而丁小樓和米氏在家照看一下地順便做飯做點家務,畢竟這才分家,什麼都要從頭來,好多事情都是一團糟呢。
定了這事之後,丁小橋又將藏着的銀票拿了出來,一家人湊到了燈下看着那銀票都稀罕的很,雖然這一百兩的銀票在票號裡是最小的面值,可是,對於莊戶人家來說可是從來都沒有見過的。
米氏更是緊張的不得了,生怕這銀票丟了。最後還是又交給了丁小橋放回了貼身的小錢袋子裡。而原本交給丁修節的那些銀子,丁小橋則當着家裡人的面又藏了起來。
而米氏和丁小橋則又多了一個任務,要好好的看家,不能再讓張氏來翻了家裡面的東西。
一家人心裡都熱乎乎的,這一天雖然鬧得天翻地覆,可是到底是苦盡甘來了,丁七郎靠在米氏的懷裡問:“娘,你說,我們的日子指定越過越好吧。”
米氏使勁的點點頭,只覺得眼睛都溼了起來:“指定呢!”
家裡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丁小橋忽然想起個事兒來,她對着丁修節說:“爹,我們現在分家了,不過院子還是用得一個院子,按照爺的意思,我們屋子後面的那一塊子是分給我們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在後面開道門啊。”
丁修節想了一會兒:“需要嗎?”
丁小橋點點頭:“看今天何大掌櫃的那真是,一定是有哪一位貴人喜歡上這菌子了,那麼以後我們的菌子一定是不愁銷路的,可是,我們現在跟家裡面還用着一個大門一個院子,這來來出出的難免被人發現,我倒是不怕被家其他人學了去,可是我們是答應了何大掌櫃保密的,這要讓我們失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