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懷忠微微一笑,接着道:“大人這裡,向來在內宮除了一個蔣安外,別無盟友。這一次搜宮之事,得罪的人反正已經不少,要麼不做,要麼做絕,既然得罪了,就繼續得罪好了。太監這種玩意,欺軟怕硬的,大人這麼硬下去,怕是他們纔會知道厲害,以後在宮中展布,就容易的多了。”
這話是絕對的誅心之言,饒是這一桌全是心腹死黨,陳懷忠的話也是低了再低,不敢說的太大聲了。
爲人臣者,在深宮發展勢力,這當然是絕對招忌的事。話傳出去,皇帝令張佳木明白回奏時,還真的沒有辦法措詞。
爲什麼要在宮中展布?這一句話,就可以叫陳懷忠抄家滅族了。
但衆人在這裡聽了,卻都是展顏一笑,彼此之間,都有莫逆於心之感。確實,陳懷忠這廝太過鬼精靈了,一眼就看出張佳木現在最需要布的棋子在哪裡。
當然是在宮裡
宮廷分內朝外朝,一道道宮門把深宮分隔成了一個個小世界。在深宮之中,各方勢力犬牙交錯,外朝的人根本弄不清裡頭的情形如何
張佳木是運氣爆棚,在蔣安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幫了一把,從而在宮中有了這麼一個盟友。不過,這太單薄了,而且蔣安並不能頂大用還很難說,雖說這一次表現不錯,不過都是在打順風拳,更多的時候,是牛玉和懷恩等人的身影在奔走,在與張佳木伸進來的觸角杯葛,抵抗。
搜宮一事,算是在深宮之中探進去一點兒觸角,但更多的東西還需要更進一步的努力。而且也正如陳懷忠所爲,太監就是苦蟲,不打不疼,打了疼了,再給顆甜棗吃,比一開始拼命示好拉攏效果要好的多。
這麼一說,各人心中都是一片雪亮,看來,陳懷忠這廝鬼精鬼靈的,就是要拿宦官的勢力做幌子來安定人心了。
果然,陳懷忠鬼頭鬼腦的一笑,就差在手中拿一杯鵝毛扇了……他不慌不忙的向着衆人道:“事兒就很簡單,損一方纔能補一方,咱們不能損自己,那就只能損太監了。崇門文稅關,收入不高,一年也就十萬銀子,這點錢夠幹嗎使的?皇上落在手裡沒幾個,還得拿出來賞人,憑白肥了司禮監的那些個權閹,我看,把崇文門稅關給取消了,這麼一弄,那些進來扛活的,賣菜的,做小生意的,送活豬活羊進城的苦哈哈們都得樂翻天”
“還不止如此,”徐穆塵一聽就明白了,當下也是神采奕奕的接道:“物價進來便宜了,則城中各樣商鋪買賣也得便宜,不然就算他想賺這個黑心錢,咱們也不能讓他取消稅關,百姓少被欺負,心裡頭樂是一回事,物價要大爲下降,這纔是關鍵”
“是啊,物價下來,人心自然就高興”
“人心高興了,咱們大人的位子可就坐的更穩了。”
“妙極,妙極”
“陳先生真是有奇思妙想,佩服佩服。”
在座的都是武夫,雖然聽明白了陳懷忠的話,但一個個誇起來卻是言不及義,不僅陳懷忠聽了莞爾,就算是徐穆塵也是抿着嘴笑,聽着丘八們滿嘴誇讚,幾個書生卻都是矜持的很,只是顧盼之間,確實也有點洋洋自得的味道了。
“懷忠的建議,實在是很妙,很對路子。”張佳木腦子動的很快,眨眼之間就知道了,陳懷忠的建議確實妙極,應該採納。
崇文門設稅關似乎是永樂年間的事,和別的稅關不同,這個稅關卻是大有油水,非常的厲害。
大明的商稅先天不足,應該是國初百業凋弊,甚至沒有什麼金銀貨幣,國家又恢復到收實物稅和民間以實物交易有關。
和宋朝不同,宋已經有了強大的貨幣經濟基礎,甚至發展到了交子這樣的紙幣和鐵幣等諸多貨幣共存的強大存在。
宋最富時,絕對佔世界一半甚至一半以上的財富,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惜宋一樣是畸形發展,強大的經濟和文化並沒有帶來軍事上的強大,或者說,那些精銳的武器,沉重的步人甲,還有真正的職業化的僱傭軍人遇上了更爲強大的對手。宋亡之後,財富被蒙古一掠而空,明朝國初想設計一個切乎實際又可以長遠發展的財政制度,確實是有點難爲人了。
因此明朝的商稅設計很有問題,很多稅卡要麼乾脆廢棄了,要麼就成了擾民之舉,該收的不收,不該收的亂收。
崇文門稅關就是如此,真正的大戶富商,這些太監被餵飽了,自然也懶得收那幾個小錢。真正剋扣的就是京城內外那些做小生意的,特別是酒樓飯莊這一類的生意,還有京郊的菜農等等。新鮮的菜不能進城,黃了就賣不得了,活雞活鴨進不得城,小販就得急的跳護城河,雁過拔毛,蚊子腿上割肉,一年到頭積少也沒成了多,交上的銀子就那麼一點,但是被苦害的百姓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中飽私囊,從下至上,倒是這些宦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個稅關上吃的滿嘴流油,肥的不得了。
這是一個很可怖的鏈條,尋常人不要說碰它,就是沾上了邊,也可能脫不得聲。王增在做錦衣衛千戶時,杖打崇文門稅門的小宦官,名聲直動九城,連太后也驚動了。這稅關的重要與被人矚目,由此可見一斑。
這一次,徹底廢棄罷革,九城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小民百姓要歡呼雀躍,僅此一項善政,就可以叫生民徹底對張佳木改觀,原本那強橫霸道的權臣模樣就會變的模糊起來,雖然要得罪馬蜂窩一樣的宦官集團,但這一筆賬算來算去,做的過
“好”張佳木面沉如鐵,伸出拳來在桌上重重一擊,那些碟兒盞兒啪啪摔落一地,四周原本很響亮的聲音都沉寂下來,就聽着他指着陳懷忠,沉聲道:“好,再給你記一大功,這一次你姓陳的小子是首功,就照你說的辦,幹了”
一時間轟然一聲,各人都是用羨慕嫉妒的眼神看向陳懷忠,此子告密原本就是一大功了,不知道又上了什麼條陳,如此中張佳木的意,又是記一大功,兩功相加,可不就是首功一件?
就是陳懷忠自己也是激動的面色潮紅,一個落魄舉人,流寓京城,若不是張佳木賞識,現在還在爲生計發愁,妻子的辛苦,還有妻族那些白眼,都曾經叫陳懷忠夢魂不安,極爲難受。
到現在,雖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但就是一身是膽,發覺曹家政變之陰謀,令得張佳木可以從容佈置反擊,算是一大功,現在又以寸言建功,這一下,可算是在張佳木麾下勢力中徹底站穩了腳了。
算算張佳木麾下,武將是一抓一大把,各種類型的都有,智勇武狠猛一樣不缺,但謀士文臣的班底就弱了很多,在陳懷忠看來,年錫之潛心教學,錦衣衛的吏學辦的很好,年錫之功勞很大,但就把人侷限住了。
徐穆塵原是勁敵,不過陳懷忠聽到風聲,此人要出海數年,有數年之功經營,就算對方成功歸來,到時候也遠遠不如自己了。
再有孫錫恩在錦衣衛爲援引幫手,加上張佳木的信任,一時間,似乎是一條金光大道,就在眼前。
陳懷忠志得意滿之時,年錫之卻是向張佳木低語道:“大人,得罪的宦官可不在少數。”
“這我想好了,不妨事,蔣安那裡,我會給足他好處,他的人我也會照顧,至於別的人,我們不必理會他們的反應就是。”
“嗯,大人考慮的甚是,”年錫之閒閒地道:“那麼,想過劉用誠沒有?”
“他……”張佳木搖了搖頭,面色頗爲不安的道:“我再三再四的派人致意,但此人虛與委蛇,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反正,他不動就好。”
“光求他一個不動,不是好事。”年錫之很篤定的道:“趁此良機,逼迫對方低頭,結爲盟好,豈不更佳?”
張佳木頗爲意動,問道:“事情可爲否?”
“大有可爲。”年錫之笑道:“我和徐兄商量過了,此人奸狡如狐,但就是奸狡的人反而更好對付,沒有虎狼的心就只能在人之下,大人挾大勝餘威,壓迫此人,正合其時。”
“好,”張佳木知道是好建議,因此道:“趁着商議此事,我去見一見他。”
“對了”年錫之甚是高興,不過他爲人沉深低調,不喜張揚,所以只是輕聲一笑,只道:“願大人馬到功成。”
“唉,從今不得自由。”張佳木卻是搖頭苦笑,道:“現在做事,已經不能萬事由心,相反,只能從大局出發了。”
“爲上位者,這也是應該付的代價。”
“是的”張佳木站起身來,發自由衷的道:“但願從今往後,少些掣肘,叫我能多做一些利國利民的事,諸君,共勉之”
“是,願爲大人效力”
花廳之中,衆人的聲音低沉而又高昂,激越而又內斂,這,也算是一個嶄新的政治集團在成立的一瞬間所發出的最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