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時發了一陣牢『騷』,也就繼續把頭低下,埋首在公文堆裡。
到了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他終於又擡起頭來,很隨意的打了個呵欠,再又伸了一下懶腰,接着看看窗外的光線……春日遲遲,天氣極好,如果皇宮裡能種樹的話,還能感受到徐徐吹拂來的輕風。
確實是很讓人覺得愜意的天氣。
今日不用去文華殿上值,公務也差不多了,於是彭時向李賢問道:“怎麼樣?不如散值了事吧?”
“可以。”
首輔和次輔都有一致的意見,於是各人紛紛起身,預備下值回家。
內閣事情很忙,而且,不論是否早朝,內閣總是在凌晨時分就入宮,然後一直參加早朝這樣的朝會,再和皇帝進行午朝,真正商議國事,而首輔或某個閣員,基本上隔幾天就會有獨對的機會。
很多國朝大政,皇帝會當面問他們的意見。
這樣的制度,也是從永樂年間就傳下來,當然,勤政這一條,是太祖高皇帝的遺風。
只是堅持下來的,也就是到本朝皇帝爲止了。當今皇太子,也就是後來的成化皇帝,不再舉行午朝和會見內閣成員,後來內閣請求見面,所謂的萬歲閣老萬安等君臣問好之後,便即山呼萬歲,成化帝愕然,但萬歲聲一出,內閣也就只能告退了事。
事後彼此都覺得無趣,然後皇帝和大臣見面日少,就算是和內閣成員也是如此。哪怕就以是英明著稱的孝宗皇帝,在見大臣辦事這方面,也遠遠不如他的祖父。
現在內閣很忙,從早晨辦事到現在,閣員們已經覺得對得起這份俸祿了。
現在散值,還來得及到王府井或是東西兩市轉轉,換上便服,看看古董字畫,或是買個硯,看看今年的新紙如何。
一天之中,只有在這個時候,內閣大學士們纔是真正的有點兒悠閒時光。
等回到府中,當然還有沒完的公務,門前有一長溜等着召見的大臣,身爲大學士,這也是必不可少之事了。
於是起身的起身,喝茶的喝茶,整個內閣三間通透的大房間內,氣氛都開始輕鬆起來。
內閣之中,輔助的閣僚和小吏都很多,這會兒看到大學士們都準備走,他們便很默契的進來,靠牆而立,等一會兒,大學士們一走,那些文書和雜物,自然就歸他們收拾整齊,等明天大佬們再來了,然後可以直接上手就開始辦公。
正在這會兒,外頭有個青衣盤領的小吏進來,先到一名內閣中書面前,低語幾句,那中書一皺眉,臉上是老大的不情願,但也只能到李賢跟前,身形略躬,用着一種不大樂意的語調向着李賢道:“閣老,外頭有兵部尚書年富,還有戶部尚書趙榮,一併來求見。”
“咦?”李賢很是奇怪,道:“他們這會來做什麼?”
“不用問,”彭時接話,“一定是邊軍有什麼事,這兩人才一起來了。我看,左右就是要撥款,不然,兵部和戶部一起來做什麼?”
“老前輩說的極是。”大學士呂原站起身來,笑道:“應該是如此了。”
他是正統七年的進士,論起來是李賢和彭時隔了好些科的後輩,所以對兩人說話不僅是官職上的差距,也是科場後輩與前輩之間的那種特別的尊重。
呂原此人,溫厚守禮,從翰林編修,到翰林學士,再到通政司左參議,宦途順利,特別是任職侍講之後,得在御前和文華殿講授經典,他是浙東人,但官話說的很不壞,人品也很得皇帝和太子賞識,所以入內閣加左春坊大學士,一切都是順利成章的事。
不出意外的話,此人在天順年間已經入職內閣,等將來太子即位,此人也會是一個要角。
所以,彭時對呂原也很客氣,點頭笑了一笑,便又問道:“那麼,依逢原所見,該怎麼處是好?”
“人既然已經來了。”呂原笑道:“似乎也不便不見?萬一要是有要緊的事……似乎也不便耽擱了?”
後人常奉承明朝的大學士就是宰相,當然,很多時候,連明朝皇帝和大學士自己,亦是如此認爲。
但以實際來說,不必說禮儀,在禮儀上,明之大學士已經比真正的宰相差的老遠。在初設時,纔是五品的低官,品階上更是差的太遠太遠。
所謂服朱紫,執天下之衡,禮絕百僚,這纔是唐宋時宰相的威風和權力,明之大學士,從開始就先天不良,後來雖然提級到正一品,但先天不足,還是差的太遠了。
比如唐宋時,三省各有長官,位列三省長官者,才爲宰相。
真正的辦事機構,不論是中書,尚書、門下,都爲宰相的直接下屬。至於六部,就是尚書省左右僕『射』的直接部下。
在唐初,只有侍中、中書令、左右僕『射』爲真宰相,而其中以左僕『射』爲最尊,房玄齡,便是任左僕『射』二十餘年。原因也極簡單,因爲僕『射』執掌尚書省,直接的最有力的六部做爲行政機構的下屬,國家政務,都賴左僕『射』領六部施行,所以左僕『射』爲最尊,遠在中書令和門下省的侍中之上。
至於大明不設宰相,當然也沒有三省制度,所謂的內閣,和唐之三省的任何一省都不能相比,最少就六部來說,品級相當,權責不屬,明朝又沒有清朝所謂大學士管部的說法,大學士和六部尚書彼此分庭抗禮,根本不相統屬。
而六部之中,吏部最重,號稱天官,吏部尚書權責之重,早期的內閣大學士根本無法相比,就算是中後期內閣權重了,吏部尚書仍然可以藐視普通的大學士,根本不必把對方看在眼裡。
原因也很簡單,吏部負責官員選拔,任命,調遣,最要緊的,就是考成。是卓異還是下下,官員的命運握在吏部尚書手中,時間長久,吏部尚書當然權力極重,威望極高了。
現在的吏部尚書是元老重臣王直,此老脾氣梗直,『性』烈如火,資格只在胡瀅一人之下,象李賢、彭時之流,根本就是後生晚輩,所以六部之中,內閣輕易也根本不敢招惹吏部。
好在,王直是文官的自己人,隱然也是座主核心,和胡瀅一樣,都算是文官們真正的後盾。除了這兩位,六部之中算是可靠的自己人還有前兵部侍郎馬昂,因爲曹石之變立了大功,馬昂加太子少保,遷工部尚書,此人能力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忠實可靠,算是文官集團可堪信任的一員乾淨。
至於剛上任的刑部尚書陸瑜,此人行跡不顯,尚且說不準。而兵部尚書年富,從工部尚書調任戶部的趙榮,便是不折不扣的張佳木的私黨,文官中的叛逆者了。
其實文官依附宦官,在王振用事時已經不乏其人,就算是現在功成名就的王驥老兒,當年也是依附過王振,倒也沒有人說什麼。
在文官看來,王振不過一閹人,與政權無礙,一時爲禍,長久必亡。
而張佳木這樣的勳戚武官權臣,全身都充滿了危險的味道,必欲除之而後快。年富和趙榮依附張佳木,真真是壞了大事,所以在文官看來,這兩個異類也是必須除之而後快的。
可惜,張佳木的權勢越來越高,想除這兩個尚書,看來也是遙遙無期了。
除不掉,可以不合作。內閣之中,平時就很少和這兩個尚書打交道,基本上是彼此不見面的狀態。
適才彭時的意思,乾脆就回絕不見。正要下值的光景,兩個厭物過來,真真是討厭。但呂原的意見雖未直言,但也不可忽視。
畢竟是國朝大臣,體制相關,所以不能孟浪。
而且,此時前來,必定是軍國大事,不能因爲一時意氣,以壞國事。
彭時畢竟是方正的人,雖不及嶽正,但也並非以私怨壞國事的人,當下便吩咐道:“就依逢原所說,請他們進來!”
“是,下官就去辦。”
一團歡喜,又被打斷,各人都是鬱鬱不樂的坐下,打量着門前的動靜。
誥敕房、制敕房的中書舍人們也都過來,伸頭探腦的打聽着。適才說要下值,他們已經收拾東西,但一聲令下,要見兩位尚書,沒準還會有請旨的事,雖然他們負責擬誥、制,但有時也要代勞奏書,所以,一時半會也走不得了。
內閣所在,便是在文淵閣內。
而文淵閣在文華殿後,以浙江寧波範氏天一閣爲樣式仿造,上下兩層,青磚黑瓦,與宮中別處截然不同,寓意是以黑水壓火,畢竟,這裡是原本的皇家藏書處。
此閣面闊六間,高軒闊堂,前廊設回紋欄杆,檐下倒掛楣子,閣前鑿一方池,引金水河水流入,池上架一石橋,石橋和池子四周欄板都雕有水生動物圖案,靈秀精美。閣後湖石堆砌成山,勢如屏障,其間植以松柏,歷時二百餘年,蒼勁挺拔,鬱鬱蔥蔥。
在此辦事,自是福氣,而此時此刻,就在衆人的注視之下,年富在前,趙榮在後,兩位穿着大紅官袍常服,烏紗帽,玉帶官靴的尚書繞過閣前的水池假山,昂然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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