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城之中到處都是煙火,成羣的甲士挎刀持戟,明火執仗的去抄家拿人,哭聲與破門而入的撞門聲,粗暴的喝斥聲,甚至是刀仗拍打在人身體的啪啪響聲,此起彼伏,一夜都沒有停過。
這一夜,統城都不能安寢,除了那些站對了隊自覺無事的,就算是勳戚親臣,也是惴惴不能自安,唯恐自己家的大門傳來拍擊或是撞擊聲響。
內外城如此,凌晨時分的紫禁城中,卻也是迎來了這一場亂事的最**。
昨日下午,金千石等幼軍將領奉命入大內平亂,他們由東華門入內,半天功夫就斬首過三百級,從東華門到景運門的東半部的外朝宮禁勉強算是肅清了。
整個宮禁內,也和外朝一樣,有一些屋子被點燃,到處都是被砍成奇形怪狀的屍體,鮮血流在漢白玉鋪成的石階上,更添幾分淒涼與猙獰。
大約在六十餘年前,大明太宗皇帝下令興建仿南京大內的北京紫禁城時,沒想到幾十年後,這座巍峨雄偉,瑰麗不下漢唐盛時的壯美宮殿就會有甲士持戟入內,而侍奉帝王的太監宦官伏首被誅,宮殿之中,四處都灑滿此輩的鮮血吧。
入夜,因爲不便舉火在宮中行誅戮之事,金千古等下令暫停行動,幼軍甲士們倚在東華門的城牆下,喝水歇息,連乾糧也沒有一口,大家都餓的肚子咕嚕咕嚕的直叫,但興致都很好……這一次,立下如此大功,皇帝和提督大人的獎賞一定少不了。
至於太子……雖然身爲太子的親軍,但大家好象在這種時候都想不起來還有太子什麼事。雖然彼此年紀比太子也太不了太多,太子已經十三歲,而幼軍中最小的戰士,也不過就十五出頭罷了。
但身爲圓顱方趾的人,彼此的身體地位相差太多,最少,太子幾次到南苑閱軍,不是叫大家歸心服氣,相反,是把與太子的距離拉的更遠了。
太子坐的是神氣的純駟車駕,幾百人組成的儀仗,伺候的宮女宦官也有過百人,加上華美的衣飾還有那種神色的高貴儀態,叫人不敢逼視。而偶爾召見幾人,寥寥數語,言不及義,還沒有說上兩句,就有近侍喝斥叫退下來。
一場召見結束,被召者沒有榮幸,反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受辱感覺。
還好,太子可能也膩味了這種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這半年多下來都沒怎麼到南苑去過,大家也鬧個清淨。
提督大人卻不同,雖然身份也極高貴,最少在幼軍們心中,位比伯爵的提督大人已經是大明最厲害的幾位大人物之一。而他卻沒有什麼架子,當然,不是故意裝的沒架子。幼軍中偶爾也有大人物來,也有一些裝的那副噁心巴拉的親民樣,大夥兒臉上笑的燦然,但心裡卻是明白,人家和咱們拉手的同時,心裡卻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而提督大人板臉罵人的同時,卻是和大家兄弟一般。
從吃食到衣物,再到鞋子,夏天防暑的藥湯,冬天的棉衣,樣樣事都想着,誰家裡有了煩難,報告上去,一準會有說法。
有這樣的上司,誰不敬愛,誰不是把上頭當自己人一樣?
所謂的恩結,就是如此了恩結再加上尊重,團體精神加上傲氣,再加上軍法約束,自然就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強軍出來。
再加上,挑兵的時候有意就是以貧家子弟爲基幹,將門世家中的佼佼者爲軍官,這一支軍隊,吃得苦,經得起訓,同時還靈活多便,富有經驗,挑兵時打的底子,也是至關重要。
雖然是嚴寒雪夜,但所有人倚在牆上,只是隔五六步有一個柴堆點燃了取暖,同時也是爲了照明,辨明身份,免得出錯。
金千石等人雖然年都在二十以下,但其中有相當是將門子弟,從小就接受訓練,入幼軍之中,驕氣去而吃了不小的苦頭,更是到延綏也歷練了一遭,平亂千把宦官鬧出來的小亂子,還真不怎麼放在心上。
雖然如此,卻是在應對上滴水不漏,遊哨和暗哨佈置下去,再安排人值夜,用篝火取暖……雖然沒有紮營,也沒有飯吃,不過好歹也算是正經布營的樣子,一通安排下來,東華門的守將是王勇,見着金千石等人安排妥當,王勇也是不禁連聲誇讚,直道張佳木帶的好兵,底下將領已經儼然有大將之風了。
三更時,司禮監的牛玉和懷恩一起過來,帶着百多名小宦官,從御膳房帶來一些吃食,雖沒有傳說中的山珍海味,倒也是蒸的熱騰騰的,大夥吃了,原本冷而僵硬的身上也是多了一些暖氣。
“金將軍,你辛苦了。”牛玉這一生和人說話,恐怕都沒有此時這麼客氣,他向着金千石,不爲人知的皺一皺眉……這個小小的五品武官,就這麼大刺刺的和自己說話,適才連一個安也沒給他請,要是平常時候,不要說他,就算是都督一品武官,牛玉也非得給他一個難堪不可。要是真撕破了臉,不管是誰,都能管保叫他丟官罷職。
太監彼此內鬥是不假,爭權奪勢麼,難免的事。但從建文帝時大家一起給太宗報信那會兒開始,太監就是一個整體,在政治上,他們是患難與共,彼此連爲一體的。
但此時此刻不是擺譜的時候,他們身上的擔子可比一點面子要重的多,搞砸了事,就算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身份也救不了他們。
“哪裡,公公太客氣了。”金千石英俊的面孔也是躲在暗處,在幾個太監看不清的時候,他也是皺了皺眉。
將門世家的子弟,又是軍中驍勇善戰的勇將,對太監絕不會有什麼好感,而且以他的年紀和經歷,更還沒有學會父執輩們的虛與委蛇,所以,他的態度雖不算生硬,但也絕不能說是諂媚阿諛。
“金將軍,明日要就往西邊肅清宮禁,大內之中,障礙甚多,你想過怎麼着手沒有?”
“這……”金千石一楞,攤手道:“今日如何料理,明天仍然繼續就是。況且,依末將來看,宮中亂黨恐怕最多還有二三百人,多半沒有殊死相抗之意,明日不過是拿着繩子捆人罷了,要是公公有什麼擔心,倒也實在不必。”
牛玉是想說害怕彼此爭鬥,會損壞宮殿物品的話,但金千石不等他說出口來,就已經是一句話把他堵死了。
他向着懷恩做了一個輕微的動作,於是懷恩上前,道:“大內裡頭,萬歲爺相隔那麼近,由着你們來打掃宮禁,也實在是不成話。下午那是迫不得已,明日的事,我看要好生商量好了才能辦。”
幼軍是不經內宮同意,直接就由東華門進的宮,等宮中發覺不對時,幼軍早就開始拿人殺人了。
反正目標倒也簡單的很,曹吉祥就是關在南薰殿,着了一些宦官拿着兵器看守着,守備長安左右門的禁軍因爲擔心宮門安危,並沒有派兵來支援,整個大內外朝,就是一羣有武器的宦官來把守,曹吉祥的部下也是沒鬍子沒卵子的宦官,兩邊人一守一攻,一救一關,打的正熱鬧的時候,如狼似虎的幼軍和錦衣衛校尉進來,一邊作鳥獸散,一邊如蒙大赦。
這樣一弄,自然就目標明確,再又找了一些宦官來引路認人,到天黑前,斬首過三百,還有二百多人被關了起來,他們神色萎靡,估計是沒有精神再鬧騰了。
太監宦官都是捱過刀的,身體受過重創,體力不支是明顯的特徵,經過這一天一夜的鬧騰,幼軍將士根沒事人一樣,負責站哨的人在行軍一夜,白天又忙了一天,還親手斬下幾顆人頭的大刺激下,還能持戟遊哨,這讓一個再健壯的宦官來做,都是絕無可能的事。
算算曹吉祥的餘黨,最多也就只有二三百人,躲在宮禁外朝的西邊,天亮之後開始肅清,明天中午之前,這件事也就結束了。
就算還剩下三五個漏網的,也由宮中自己處置就行了,張佳木的命令就打掃肅清宮禁,倒並沒有說一定得除惡務盡。
金千石斷然拒絕,牛玉和懷恩的臉色都是難看起來。
眼前這個年輕英武的軍官叫他們無計可施,這麼一個年輕的,充滿銳氣的,並且十分自信的高大魁梧的武官站在面前,他身上重實的鐵甲,腰間的長刀,還有銳利的眼神,自信的面孔,都叫這兩個太監無計可施。
兩人面面相覷,想起來之前受到的囑託,懷恩頗覺無奈,只得道:“要不然就這樣吧,你把你的部下分成幾隊,我等司禮監和御馬監的太監分領一隊,你在中間策應指揮,算是給我們跑跑腿,如何?”
就算是此時的太監尚不能和成化年間的權勢比,又比正德年間弱了太多,但以兩人司禮監太監之尊,能和聲悅色的請金千石來打下手,已經算是天大的面子了
換了一般的幼軍軍官,除非是陳逵或是程森,怕是已經無法拒絕了。
但金千石緩緩搖頭,用沉穩但堅定無比的聲音答道:“兩位公公,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