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鳶尾未曾料到這丫鬟居然如此有心,心頭一熱,險些滴下淚來。
紫薇把梨往懷裡一捋,伸出青蔥的食指,點上林西的額頭,含淚嗔罵道:“作死的小蹄子,巴巴的跑了來,回頭給你家主子看到了,可落不得好。”
林西隨口道:“怕他作甚?誰對我好,我自然心向着誰。再說少爺上學去了,不會看見的。”
高鳶尾擡手,替林西理了理微亂的鬢髮,柔聲道:“前幾日,你身上不好,我原想讓紫薇她們來瞧瞧你,又怕你在那頭爲難,只得作罷。好生在院裡當差,若有人欺負你,只管跟我來說。”
話一出口,高鳶尾一怔,似乎意識到什麼,自嘲道:“嗨,這話我說大了,我如今也……也就你來勸慰勸慰我!”
高鳶尾輕巧的把話圓了過去,
林西樂得裝糊塗,順着小姐話道:“小姐,太太這會子不出來替小姐說話,是護着小姐呢。她若站出來替小姐說話,怕又會引出一場風波。小姐別往心裡去。”
好個伶牙俐齒,知冷知熱的丫鬟。
高鳶尾愴然而笑。
林西見了三小姐這個笑,心下嘆氣。念着曾經主僕一場,她能做的,也就這樣,凡事,還得自己想得開才行。
“小姐,奴婢出來久了,怕院裡有事,奴婢得先走了。這會天陰下來了,小姐快回去吧。”
林西扯了個笑,朝主僕倆扮了個小鬼臉。匆匆的從小路回去。
高鳶尾拿過紫薇手中的梨,心下十分感動,朝林西的背影望了望,深深的嘆了口氣:“難爲了,她這一片心。”
紫薇破渧爲笑道:“吃了這甜滋滋的梨,奴婢今兒這一巴掌,也算捱得值,小姐,天陰了,咱們回去吧。”
……
高府的規矩。姨娘給夫人請安。需得在少爺,小姐請過安後方可。
三位姨娘掐着點兒,一前一後到了朝春院門口。
爲首的正是久未露面的何姨娘。
只見她身着秋香色衣衫,頭上只戴一隻白玉簪子。手持明藍紗質手絹。削肩細腰。盈盈不堪一握。
何姨娘打量這朝春院,半晌,目光越過院牆。落在崔氏的雲夕院的方向,心中感嘆萬千。
半年了,她整整被禁足了半年的時間,從早到晚,永遠只看到那四方的院子,黑白交替的天空,真真是漫長啊。
何姨娘自嘲一笑,自己爲了扶正,千算計,萬思慮,失了老爺的心不說,還落得個被禁足的下場。結果到頭來,竟是什麼都不爭,什麼都不搶的夏氏被扶了正,可不是場笑話。
何姨娘眼眶一熱,差點落下淚來。崔淑蘭啊崔淑蘭,你千算萬算,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喲,這不是何姨娘嗎?許久未見,眼角的皺紋可添不少啊!”說話的隨之而來的朱姨娘。
朱姨娘昨兒個被截了糊,心頭有恨,今兒請安,有心在服飾上壓夏氏一頭,遂亮金釵環戴了滿頭,顯得明豔動人。
何姨娘淡淡的看了朱氏一眼,輕嘆道:“朱姨娘眼角的皺紋也未見少。”
言下之意,你的日子也未見好過。
朱姨娘反脣相譏道:“自然是不會少的,老爺跟前,二少爺,二小姐,自個院子裡,哪一處不要我操心!”
真真是蠢貨,這會子跟我鬥,能落得什麼好處,沒的讓旁人得了利。
何姨娘心下不恥,嘴角卻輕輕一笑,手指了指朝春院的正屋,道:“何苦操那個閒心,該操心的,是裡頭那一位。咱們除了多了幾條皺紋,又何來旁的半分好處?”
朱姨娘瞬間如醍醐灌頂。在高府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鬥了十多年,爲了扶正,恨不得拼個你死我活,結果呢,還不是個妾。
兩人眼神在空中碰着,誰也沒有讓步,半晌後,各自移開眼睛,不知何故,臉上都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這笑意細瞧之下,竟有些發苦。
如何能不苦?往昔平起平坐的人,如今已然站在高位上,俯視着她們,偏她們還在這裡說着牙酸話,做着牙疼事,可笑不可笑,可悲不可悲。
委實可笑,委實可悲。
都說相逢一笑泯恩仇,朱、何二人各自的心結,竟在這一笑中,各自解開。
小王姨娘最後款款而入,心裡只盼着老爺此時還未去上朝,若能見上一面,也不枉她今日費了這麼多心思在衣裳頭飾上。
很顯然,小王姨娘失望了。
紫檀木的榻上,夏夫人一人獨坐在上,白瓷般的臉上,雙瞳剪水,波光瀲灩,顯得分外的年輕。
小王姨娘嘴角發苦,步子走得有些凌亂。
何姨娘更是吃了一驚。
夏氏與她、朱氏年歲相差無幾,她剛入府時,那夏氏雖然貌美,並無旁的過人之處。哪知十多年吃齋唸佛,竟是這般的年輕與水靈。
……
“給夫人請安。”
三位姨娘站定,如約定了一般,輕輕福了下去,異口同聲道。
夏茵柔接過正陽遞來的茶盞,玉手拿起蓋子,輕輕撥了撥,慢慢的啜了一口,似不大滿意這茶葉的味道,微微蹙了蹙眉,將茶盞放下。一連串的動作行雲流水,似日常做慣似的。
何姨娘心下暗驚,心道夏氏將將扶正一個月,何時將當家夫人的氣勢已做得這般足?
朱姨娘心中又是一翻感嘆。你夏氏不過是剛扶了正,就這般裝模作樣,誰不知道你是連個孃家也沒有的孤女,裝什麼裝?
小王姨娘心裡活動,則來得簡單些。夫人連喝個茶都喝得這般好正,真真是讓人羨慕,怪不得老爺喜歡。
夏氏譜擺得足足,擡首看着眼前三人,淡道:“來了?都坐吧。”
三人分別坐開,丫鬟上茶,拿起茶盞喝茶,一時無話,屋裡安靜了下來。
往日崔氏在時,因着身子不好,晨昏定省不過是擺擺樣子,朱何二人只需象徵性的從丫鬟手裡接過痰盂,湯藥,在崔氏面前低眉順眼的服侍片刻,請安活動便告了終。
朱,何二人半盞茶喝完,見夫人並未有讓人走的意思,只覺得坐立難安。
何姨娘思了思,陪笑道:“昨日聽說夫人房裡入了蟊賊,夫人驚了魂,不知夫人身子可好了些?”
何姨娘這話一出,朱姨娘臉上便有些訕訕的。
夏茵柔也不去瞧她,笑道:“多謝何姨娘念着,大夫開了些安神的藥,正煎着,吃幾貼藥就沒事了。
說得倒好聽!
朱姨娘心中腹誹。
什麼蟊賊,不過是你想奪寵的手段擺了,偌大的高府,那蟊賊旁的地方不去,偏到你夏氏院裡來,哄誰呢?
何姨娘似聽到了朱姨娘心裡的話一樣,笑道:“好好的,怎麼就進了賊?老爺可有說什麼?要不要報官啊?”
正陽剛好端了茶果上來,聞言笑道:“老爺原本是要報官的,被我們夫人攔住了。夫人說家醜不可外揚,傳出去,於老爺的名聲不好。”
這話一出,除了小王姨娘無甚想法外,朱、何二人各有所思。
朱姨娘暗下冷笑道,什麼家醜不可外揚,根本就子虛烏有的事,你夏氏心虛了,攔着老爺不讓報官。
何姨娘細細捉摸着正陽的話,心驚不已。蟊賊上門,必是要報官的。偏夫人說家醜不可外揚,如此說來,這蟊賊不過是個藉口,實際上……
何姨娘想到此,眼角餘光掃到朱姨娘處,見她臉色不屑,心頭又是一驚。
心道這朱姨娘果然是膽大之極,沒有被扶正,居然敢暗地裡偷偷下黑手,如此看來,夏氏被扶正的這一個月,這二人,必是生了什麼齷齪,那麼……
何姨娘尚未思完,卻聽夏氏柔聲道:“老爺說今年冬天,京城周邊的幾個城,都遭了旱災,許是沒了活路,才冒險做了賊。老爺一早已經安排下去了,讓府裡的護院,婆子夜裡輪流守夜。我想着那賊一着未得,必不敢再來,何苦引得官府來查?反擾了府裡的清靜,所以就攔下了。”
朱姨娘嘴裡呼出一股冷氣,虛笑道:“我入這高府十多年,還是頭一回聽到進了賊,夫人可得小心,刀槍無眼,傷着了哪裡,可不是鬧着玩的。”
這話帶着淡淡的譏諷,就這麼輕飄飄的從朱氏的嘴裡說了出來。
小王姨娘未聽出話中的深意,恭維道:“是啊,夫人,千萬要細心着些。”
何氏深看了小王姨娘一眼,眼中嘲諷頓起。
她可沒有忘記,當初她被禁足,那王老太太也在其中出過一份力,且這份力出得還不小。瞧瞧,連自家侄女都弄進府了,只怕也是衝着那正室之位來的吧。只可惜啊,是個連話都聽不明白的蠢貨。
夏茵柔把三人的臉色盡收眼底,一語雙關道:“是該小心着些。不過老爺說了,也不必太過害怕,若那蟊賊敢再來,必讓他有去無回。”
朱姨娘捏着帕子的手緊了緊,心道,你若再把老爺從我房裡叫走,讓他有去無回,我必鬧你個天翻地覆。
有去無回,這話夫人是在警告朱氏。不知朱姨娘會不會就此收手?何姨娘裝着喝茶,掩了自己的神色。
小王姨娘想也不想,感嘆道:“老爺可真厲害!”
夏茵柔笑笑,正色道:“今兒個,難得人來得齊,有話些,我想與你們說一說。”
三位姨娘心頭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