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來夢如人生夢如夢
戚少商在這一年的冬天變得更加寂寞,冬天前的某個季節,他剛剛打完了一場戰,身心俱疲。
他越來越不快樂——眉間緊鎖的,是撫不去的憂傷,於是,這個本就英俊的男子,在憂傷的襯顯下,愈加吸引人。
這一年他到處跑,哪裡的案子遠,他就往哪裡去。
他只是不想讓自己靜下來——因爲一靜下來,他的心就會不知飛到哪裡去。
漸漸地,他知道,六扇門並不適合自己——不是不好,而是,不是自己該呆的地方。
其實,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六扇門裡同樣有可以與其會須一飲三百杯的朋友,同樣有可以以命相交的兄弟。
只是——太束縛了。
所以當戚少商終於決定離開的時候,諸葛神侯只是靜靜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微微一笑。
處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居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只是很抱歉,我憂的只是民,我憂的只是國。
戚少商說着那句話的時候嘴角有些輕揚的笑容,因爲那一瞬間他想起的,是那一年大殿之上那個天子的無能。
寄意江湖,是我這輩子的歸宿罷——戚少商淡淡地說,卻是極堅定的口氣。
於是諸葛神侯點點頭,“龍潛海角恐驚天,暫且偷閒躍在淵。少商,我想,六扇門,未必不是在困龍在淵——江湖武林,需要一個羣龍之首,總多過六扇門需要一個神龍捕頭。”
等待風雲齊聚會,飛騰六合定坤乾。
那一年之後的京師武林,終於在驚濤起伏之後,在驚天背叛之後,重新有了一個盟主。
其實諸葛先生一早知道,戚少商英雄之心大於法理規律,草莽之氣盛於公差守則。要戚少商一生從事捕投之職,雖勝任有餘,但也有不足之處、浪費之弊。
而成爲京師武林的羣龍之首,除戚少商外,再無適合人選。
諸葛先生知道,要想成爲統率京師一衆豪傑之人,必須有十個先決條件。
第一,武功要好。
戚少商入江湖十數載,一字劍法所向披靡,一柄逆水寒乃當世至寶。
第二,聲望要高。
戚少商組連雲寨抗遼義軍,經逆水寒一役後更是名聲大震。做神龍捕頭後破案無數,深得人心。
第三.要能忍辱負重。
戚少商雖遭受千里追殺,血流成河,仍不減其風骨與毅力,衆叛親離之後仍然能堅持洗清冤屈,不屈不撓。
第四.要夠年輕。
戚少商年紀本就不大,風霜不留於其面容,亦不留於其心。夠年輕,夠衝勁,敢拼,不怕重來。
第五,要工心計。
戚少商要面對的,是一干不好惹的人物,個個諱莫如深。可戚少商同樣是個不好惹的人物,他很聰明,他能計,並且仁——這是最大的武器。
第六,最好還要自擁實力。
戚少商朋友遍天下,相識無數,小雷門,毀諾城,赫連將軍府,尤其是重建後的連雲寨。他們都是過命的交情,他們甘爲其兩肋插刀。
第七,要得到王小石的信任。
這一點,毋庸置疑。王小石在逆水寒案子裡,曾經想要助戚少商,他們其實算神交已久。
第八,要他自己也有這意願。
戚少商敢想,敢做,有膽識,有魄力,最重要的是,心向天下,願意接手這個“燙手山芋”,他知道臨危受命的重要,危難之間敢於挺身而出。
第九,要得到”風雨樓”、”象鼻塔”諸兄弟當家的信任和服膺。
戚少商的人格魅力無人不信,他似乎天生就一種可以溫暖人心的力量。
最後一點,要敢與蔡京對抗。
而戚少商有個名號,戚大膽。
於是,這十條常人難以具備的條件,戚少商都具備了。
榮辱不計。
生死不理。
但是戚少商在答應坐這個羣龍之首的位子時,先說了一些話。
“叫小石頭早些回來。我只是代理,撐得一時是一時,大不了撐到最後一口氣。但‘金風細雨樓’、‘象鼻塔’、‘發夢二黨’的弟兄們全等着他,叫他事情一了,風聲一過,有那麼快就那麼快地回來,我這身包袱就可以卸了,回到我的大江大湖歷它個大風大浪去!我不但虛位以待,還會盡可能想爲他做些事,好教這兒的大氣候早些雨過天晴!”
於是,諸葛先生更加堅信自己沒有看錯人——戚少商不貪心,不嗜權,心胸寬廣,他,是一個真正的,羣龍之首。
戚少商正式入主金風細雨樓的那一日,他站在高高的樓子裡,望着整個汴梁城。
他的眼睛裡,依然是海一般深的寂寞。
他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一件很不相干的事情。
曾經,他與另一個人說着各自的胸懷,各自的志向——如今,他算不算了一己之願,可以施展抱負了?
而此時此刻,那個人呢?
物是人非,卻能不能做到,事事皆休呢?
那一晚他入睡後,在夢裡,一個聲音很清晰地在他耳邊響起。
你如此地想他,是不是因爲你愛他。
那個聲音突兀地把他從睡夢中驚醒,戚少商驚覺自己已滿身大汗。
這是怎麼回事,這句話裡的“他“又是誰?爲什麼這個夢如此清晰,彷彿冥冥之中的神靈早已洞穿了他的一切心理,盡在掌握。
戚少商望着窗外的夜色,失去了睡意。
已是五更時分了——燈火如豆,點點剝落的,都是寂寞。
驀然應景的想起一句詩詞,“憶曾挑盡五更燈,不記臨分多少話。“
再一愣,這句詩詞的上一句……
於是前塵往事很多很多糾纏,忽地像海水一般沒了頂。
這句詩詞的前一句,是……
“來時醉倒旗亭下,知是阿誰扶上馬。”
旗亭……
於是,夜愈顯寂寥,並且從此之後的每個夜,都愈加寂寥。
高手的寂寞如雪麼?
不是的。
戚少商學會自嘲,不是高處不勝寒,不是樓高四面風,不是的。
這般的寂寞,只是因爲某個莫名其妙的夜晚。
很多時候,鐵馬冰河入夢來——可那個聲音,再沒有入了他的夢來。
他卻開始異常思念那個聲音,彷彿執掌天下盡在掌握的聲音,指點迷津,回頭是岸還是一再沉淪,卻又把決定權,丟回給了自己。
於是,這夢,便與生活一同,不離不棄了。
戚少商有些惱怒,爲什麼,纏繞了他如許年的夢魘,仍然是那個人。
弱水三千,自己真的只取了一瓢飲。
這一生,是不是都要這般糾纏。
即便他不在身邊,不在自己所能看見的地方,依然,讓自己無法釋懷。
真的,想再看一眼那個人。
無論怎樣,真的想再看一眼。
直到下一年的隆冬,越來越白衣勝雪的羣龍之首,再也禁不住一些莫可名狀的心緒,再也禁不住那如影隨形的寂寞——他不去深究不去探詢,可怎樣也無法讓其冥滅。
他去了小甜水巷,不爲尋歡,只爲買醉。
他想要一個人陪着自己——他恍惚間在李師師的發間顏裡,察覺到了一些什麼。
大概——是自己的心意吧。
真正有些明瞭,有些看清的心意。
於是他去了惜晴小居。
他只是,他只是……
可是沒有隻是,因爲,夜色深重的寂寞裡,他一人舞劍,舞於這蒼茫世界看。
“幾時歸去,作個閒人。 對一長琴,一壺酒,一溪雲。”
可是,歸去,歸去,誰伴我一同歸去?
無邊的月華下,冬日的清冷讓突如其來的琴聲止住了入骨的寂寞。
琴聲裡滿滿的都是相思。
自己呢,自己的心情,又叫什麼。
只是知道了這心情代表了什麼,卻不知道該稱這種心情是什麼?
夢耶?非耶?
這琴聲,踏空而來,激盪起一地的漣漪。
夢如人生,人生如夢。
卻看月色下,一片青色以一種決然而霸道的氣勢,驚夢。
喘不過氣來——不知該如何描述此時的心情。
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戚少商聽見心裡有一個微小的,只有他自己聽的見的聲音。
那聲音在說,“夢想成真了。”
——————————《一瓢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