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宦海浮沉他人嫁衣裳
顧惜朝一直想要東山再起。
他沒放棄。
九現神龍都做了官——至少,也是入了廟堂,進了官場。
我心不在江湖,我志亦不在江湖——戚少商,你最好坐穩了你的御前神龍捕頭,等着我讓你輸一次。
那時的顧惜朝心裡是這樣想的——戚少商,你終是也做了官。
入了廟堂的戚少商還是不是戚少商,顧惜朝確實很想知道。
曾經的江湖俠客,有了束縛,失了自由,還能不能一直作戚少商。
顧惜朝很明白,拋去他和戚少商的一切糾纏,不帶任何感□□彩,他還是很想知道,“御前“的戚少商,還是不是戚少商,至少,還是不是曾經的那個戚少商。
他曾質問過他一腔出將入相之心,可現在,身居廟堂之上的是他。
曾經,顧惜朝是官,戚少商是匪,可如今,真是諷刺,戚少商成了官,顧惜朝卻成了匪。
宦海浮沉,幾多悲涼,幾多坎坷。
他一直沒有想到,戚少商會入仕途。
雖然,戚少商入的是六扇門——但是,又有什麼不同呢?
夏日的時光似乎總是流走得很快,短暫得令人珍惜不已。
偏涼的身體在夏日,因爲接受了溫暖而變得有些微熱,山間的果樹繁茂,夏季的食物也很多。
於是夏天成爲了一種快樂。
可夏天終究還是要過去。
夏末的時刻,顧惜朝受到這麼久以來最殘酷的一場追殺。
蔡京的爪牙在北域的很多地方布上了暗線,幽州的小城裡,顧惜朝不小心落入了一個危險的包圍中。
他一直執意地不肯去再尋一件趁手的兵器,所以他只能以玉碎掌與他們對峙許久。
他受了很重的傷,胸口的肋骨斷了幾根,倉促地逃跑,撞進了一羣出殯的人裡,披麻戴孝,他的青衫愈見顯眼。
顧惜朝不斷地咳出血來,眼前一片模糊,意識越來越微弱。
他是從不要放棄的,只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虛弱,失血過多的身體,即便知道也許這一昏迷,便連醒來的機會都不再有了。
可是他到底昏了過去。
耳邊最後的聲音,是出殯的哀樂,痛哭,幾乎讓人心碎。
哭喪的人羣,傷心欲絕,只有親者才能這般痛。
那時的顧惜朝甚至以爲,這些哀痛的樂曲,也許亦可算做給自己的祭奠了。
等到再次有了意識的時候,卻發現一個慈祥的老婦人正在悉心爲他擦去額角上的溼汗。
老婦人握着他的手,彷彿在示他安穩。
那一刻的顧惜朝心裡,有了暖意。
一直以來,誰曾這樣對待過他呢?
記憶裡,除了晚晴,就只有……戚少商了。
顧惜朝真的不比別人差,他文武雙全,冠蓋京華,出類拔萃,他甚至英俊無儔,瀟灑翩翩。
那個人就曾在見他的第一眼,說這位書生真是一表人才,氣宇不凡。
可是,顧惜朝似乎總是不能使其他人對他生出些許好感。
唯一對他示好的,這麼多年,算來算去,也只有他的妻子,與他的仇人。
也許是他的疏離冷漠,性格高傲,又也許是他的殺人如麻,狠絕徹底。
總之,太多的人不喜歡他,他也越來越與人疏離。
他記得在連雲寨的那幾日,戚少商曾對他說了一句話,好似無意,卻又似有深意。
“你好像什麼也不在乎,但究竟怎樣纔是你真正的臉皮?”
說着那樣話的戚少商眼裡帶着希冀,顧惜朝知道他在試圖更深地瞭解自己。
那時的他其實很想說,我怎麼不在乎,只是我在乎的那些東西是要以你做踏板跳過去纔拿得到的。
有人說越寂寞就容易越來越寂寞,固執的孤獨着也許只是爲了讓自己偶爾的脆弱藏得更深一點罷了。
所以在這麼久的日子裡,顧惜朝發現前塵往事裡唯一入得了他的心底的,一直都只有那兩個人而已。
其實誰對他好,他一直都是記得的,並且也從沒想過忘記。
但他確實親手毀了它們——他忽然不想再去想。
逃亡的路上他常常冷得刻骨,後來他意識到這種冷並不僅僅來自於飢寒交迫,更多的,來自於內心。
不確定感,無着落感,一切的一切給予他的,除了冷,還是冷。
那些負面的情緒終是在不斷地搶走他的體溫,世味年來薄似紗,逃亡的路上,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書生的溫度。
沒人在意,他也不屑,也不希冀,也不需要。
可是睜開眼睛的一剎那,面容和藹手掌溫熱眼睛裡溢滿關懷的老婦人,真的暖到了他。
無論是身體,還是來自心裡的冷,都被暖到了。
他在那一剎那之間想到的是自己模糊記憶裡的孃親。
那個風華絕代卻身世悽慘的早逝紅顏,年幼的他也能記得女子的手指是溫暖的。
他又閉上眼睛。
看不見的時候,感覺纔會更加敏銳。
他想試着再確定一下,這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再次睜開眼睛是聽到老婦人的話,“孩子,起來喝點粥吧。”
那聲溫暖而慈祥的“孩子”,讓顧惜朝感覺到美好。
一時,飢腸轆轆的他真的感到餓了。
所有的感覺都靈敏了起來,傷口處的疼痛減輕,呼吸也順暢了不少。所有的一切都在說,他得救了,並暫時離了危險。
他慢慢回想昏迷之前最後的意象,然後環視他身處的地方——破舊的寺廟,角落裡是身穿孝服的男女老少,都在昏昏休息。
最西邊的地方,有一口棺材。
於是記憶都跳了出來,昏迷之前出殯的隊伍,他倒在人羣裡。
他忽然意識到,是他衝撞了人家的出葬,也是他們救了他。
他掙扎着要起來跪拜,並且想要與他們道別。他在那一刻想到的是蔡京的爪牙不知道何時便會再出現,這些無辜的人也許會跟着自己遭殃。
等到他意識到自己有這種想法的時候,他忽然愣了一下。
顧惜朝不是壞人麼?爲什麼殺了無數人之後的顧惜朝會爲了別人的生死做一個着想?
他突然笑了一笑,極淡,卻還是向老婦人道別。
老婦人握住他的手,“孩子,你受傷極重,爲什麼要走?你要休養一段時間。”
顧惜朝貪戀着手心裡傳來的母親般的溫暖,卻還是搖了搖頭,“夫人,在下有仇家,不可久留,恐連累了大家。”
這個老婦人,是這麼久的逃亡路上,第一個對他示好的人。
他不想她跟着自己遭殃,他真的不想這樣。
老婦人依然握着他的手,“孩子,我們料想你是被仇家追殺,將你安置在棺材裡,早已躲過追殺,離那裡已遠,你不必擔心。”
顧惜朝望了望那口棺材,原來,是它救了自己一命——只是,對死者,豈非大大的無禮?
卻聽老婦人又問,“孩子,你的仇家是?”
不知道爲什麼,顧惜朝說了實話。
“在下的仇家,是當朝的太師,蔡京。”
他想,若是老婦人怕了,正好自己可以趁此離開——他不想這個慈祥的老人受到傷害。
卻發現下一秒老婦人的臉色幾乎慘白,嘴脣都咬破了——他心裡一驚,只好什麼也不說,等着她恢復。
過了好一會兒,老婦人才平靜了下來,她緊了緊握住的手,“孩子,你可知,我們是什麼人?”
顧惜朝搖搖頭,卻在心裡暗自思量,老婦人的手很柔軟,氣度非凡,決非普通人家的夫人。而自己的傷是極重的,竟然給處理得呼吸順暢,疼痛減輕,想必隨從的人也決非尋常人物。
老婦人淡淡的說,“御史中丞張克公,正是外子。”
顧惜朝愣住,然後他終於明白,爲什麼老夫人一聽到蔡京的名字就恨得咬牙切齒。
御史中丞張克公,性格梗直,爲官清廉,曾與中丞石公弼一同彈劾蔡京,致使蔡京被罷官,閒居杭州。後來蔡京再次上臺後,將張克公罷職,並將張克公的從兄,也是有名的忠臣張叔夜貶爲西安州倉草場監,而蔡京還覺得不解氣,暗中要將張克公一家殺害。
而張克公一向甚得民心,在百姓的保護下,攜家眷逃亡,行蹤不明。
原來,他們逃到了幽州。
顧惜朝覺得酸楚——“張夫人,張大人……可好?這靈柩……”
“老爺身患重病,昏迷不醒,這靈柩,正是他避身的地方。”
張家用了這個辦法,以出殯爲幌子,艱難地逃亡着。
顧惜朝起身拜倒,“謝謝張夫人的救命之恩!”
張夫人趕緊扶他起來,“孩子,我們的仇人都是那蔡老賊,你不必見外,這也是你我的緣分。你就與我們一起吧。”
如今的張家,要去的地方是西安州。
他們去投奔張叔夜。
兜轉了很久,張家一行決定去西安州——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況且,張大人的病,也已不能再漂泊了。
大概誰也不會想到,張克公會去自己兄長被流放的地方,況且,西安州荒涼無比,又遠離京師,天高皇帝遠,確實是躲避追捕的好去處。
“孩子,跟我們一起去吧。”
張夫人即便知道了顧惜朝報上的名字“顧迎風”,卻還是執意地喚他“孩子”。
顧惜朝也珍惜着這每一聲的慈愛,“孩子”這個稱呼總能使他淡淡地想起自己的娘——雖然,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並非有意瞞着張夫人的,他只是擔心他們曾聽說過“顧惜朝”這個名字。
江湖裡講述的關於顧惜朝的故事,都用盡了最惡毒的語言。
顧惜朝從來不是個在意其他人想法的人,可是這一次,他真的不想看到倘若張夫人知道“顧惜朝”所代表的含義之後的眼神或者表情。
他只說,自己仕途不順,得罪了蔡京,遭他追殺。
張夫人也並不多問,卻用淡淡的口氣說出了極哀痛極讓顧惜朝震驚的四個字。
“勿入仕途!”
顧惜朝愣住。
自古以來,男兒皆以建功立業、封王拜相爲理想。入仕途,坐廟堂也一直是他的心願與志向。
就算在逃亡的如今,這個想法亦從未改變過。他仍然在堅持着,並相信有朝一日,終當如願以償。
若個書生萬戶侯?
他要着官服,入大殿,堂皇威武前行,四周百姓夾道歡呼,坐下良駒一日千里。
這是自古多少男兒的夢,自然也是他顧惜朝的夢!
可是這個官宦人家的張老夫人,卻用自己的經歷告訴他一句慘痛的話。
“勿入仕途!”
顧惜朝的心裡第一次有些恍惚。
“宦海浮沉,伴君伴虎,無一日安寧——除非你與之同流合污,若想清者自清,在這奸佞當道、聖聽匱乏的朝代,是永遠不可能的。”
老夫人的眼睛裡幾乎就要流了淚水。
“可是,男兒有志,難道不去報國盡忠麼?”顧惜朝有些迷茫,雖然只一瞬。
張夫人一聲長嘆,“若盛世安康,或者良臣賢士居多,雖拋頭顱灑熱血亦不後悔。可如今這個時代,這個皇朝,爲官入仕,只有兩個結局,再無第三個!”
頓了一頓,她緩緩的說,“其一,處污濁不染,便是一個死,一生兢兢業業兩袖清風,到頭來落得個悽慘結局,爲那貪官污吏做了嫁衣裳。其二,便是同流合污,亢瀣一氣,狼狽爲奸,只換得一個推波助瀾,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張夫人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進顧惜朝的耳中。
他苦澀地問,“難道,再無第三種結局了麼?”
那一瞬間他想到的是諸葛與四大名捕——現在多了個神龍捕頭。
他也說不清楚他爲什麼會忽然想到他們。
老夫人搖搖頭,“處夾縫之中艱難抗衡的這第三種人——他們處錯了時代。”
這個時代,錯了。
“孩子,容我對你說一句肺腑之言,這個朝代,該‘破’,而不是‘保’。”
一生清者自清的宦家女子,隨着仕途浮沉幾十載後,終於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
“宦海無邊,不若一蓑煙雨任平生,採菊東籬見南山,不若江湖之遠心自偏,豪情快意酒中仙!孩子,這個時代,錯了!”
張夫人的話,一直迴響在顧惜朝耳邊。
“這天下,這皇帝,爲什麼還要保?”
若非真正看清看透世態炎涼,受盡迫害與冤屈,對這個朝代真正失望,這樣的女子,本不該說這樣的話。
顧惜朝在那一天,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他忽然很想去問一問戚少商,如今已入官場的戚少商。
“你覺得是這樣麼?這個時代,不應該‘保’,卻應該‘破’?”
:關於張克公張叔夜彈劾蔡京遭受報復之事歷史有記載,但過程我稍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