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了木屋裡,除了塵土微蒙,一切和他兩年多前離開時並沒有什麼異狀,用於做堂廳的那間木屋的上方甚至還掛着幾塊已經風乾了的獸肉。
方寶沒有多看,跑進了右側崔天佑居住的房間,而一進去,他立刻就有了發現。
在崔天佑房間的西側木壁上,寫滿了黑色的字,但並不是毛筆墨跡,而是用燒盡的木炭書寫的。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方寶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字一句的仔細地看着這些木炭字。
這是一封信,一封遺書,是崔天佑留給他的,上面寫的是。
寶娃,這段時間我的身體一直不好,昨天甚至忽然暈倒在地上,體力也越來越差,我知道,是自己的大限快到了,也知道你今後一定還會回來的,所以就在牆上寫了這封信給你,讓你完成我一個總是惦記着的心願。
從崔百發帶人燒了我家殺了父母開始,崔國安到崔正直都帶人追捕過我,所有的皇妃村人都覺得我是一個藏在山裡,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我心裡的委屈與仇恨你是知道的,不過隨着年紀漸大,所有的委屈與仇恨都漸漸地看淡了,只是有一點兒,我是崔家的人,我的祖宗姓崔,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過去我們家的長子一直是崔姓人的族長,可是崔百發在燒死了我父親當上族長之後,就把我們家所有的人從崔姓族譜裡除掉了,而不能進族譜,就沒臉見祖宗,不是崔姓人,我死也不瞑目。所以,如果你有能力,請把我和我的父母的名字重新寫進崔家的族譜裡,不過你是外姓,如果辦不到,那就算了,不要去勉強。我們家當年雖然是地主,可是沒害過人,工錢都是給足了的,飯也是給傭工們吃飽了的,對得起天地良心,崔百發領頭放火燒我們家,是因爲他糟蹋了繡雲身邊的丫環小珠。崔百發是個忘恩負義的畜牲,當發現這事後,我家就要把他送到縣裡去法辦,可是他把頭都磕破了,說是念在他們家是我家世代長工的份上饒了這一次,我父親向來待人仁厚,而且崔百發家的祖輩的確也一直在我家辛勤做活,厚厚實實的沒有出過差錯,於是就把這事壓了下來,而且爲了小珠的名節,什麼都沒有說。但想不到帶頭燒死我父母的就是這個畜牲。後來崔百發一心想致我於死地,也是爲了這事,我曾經潛回過村子裡想要刺殺他,可惜中了民兵的埋伏,還被打了兩槍,我說的話,當然也不可能有人信。所以當初你說被崔正直冤枉,我立刻收留了你,是因爲有相同的經歷,就算是不能迴歸族譜,相信祖先們也會明白我們家的冤屈。
寶娃,你是個好孩子,也是個聰明能幹的孩子,可惜不是我的孫子,在外面如果有機會,肯定是會有大出息的,不過要記得什麼是天地良心,人這一輩子,一閉眼就過了,對不對得起活的這一輩子,有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是我這兩天經常想的事,不過也是安心的,遺憾的是,當初我到縣裡讀書,也曾經有過大丈夫立身當兼濟天下的豪情,但最終卻與獸爲伴,山林終老,你要是能夠做到,就去做吧,替我完成這個心願。
唉,人老了,腦袋糊塗,本來說想讓你替我完成一個心願,現在變成兩個了,總之盡心就行,不能做到也沒有什麼關係。
還有,小蕾是個難得的好女孩子,你不要辜負她,不能看着你們成親,也是我的遺憾。
遺憾,遺憾,怎地這麼多的遺憾,也許是臨死之前,想得多了些吧。
對了,記住,你大婆婆叫範繡雲,是羊街鄉的人,小婆婆叫樊小絹,是村子樊姓的人,她們兩個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她們,如果我能夠重回族譜,一定要把她們也寫上。
對了,我還想到了一個心願,要是可能,你能不能找到我父母當年骸骨埋葬的地方,把我們一家埋在一起,最好就在祖屋旁邊,讓我們的靈魂能夠守着家,我真的好想當年一家人快快樂樂在一起的情景,可惜那樣的記憶太短暫了,要是能夠在另一個世界實現,那該有多好。
羅嗦了這麼多,要你做這麼多的事,孩子,辛苦你了,我累了,好累好累,想休息一下,就寫這麼多了。
……
當看完這木壁上寫得密密麻麻的木炭字,雖然沒有提他如何被埋葬的事,但方寶完全猜得出來,是崔天佑在臨死前自己挖開了埋着兩個老婆的墳墓,然後躺了下去,小白早就被自己教會了運送木頭,又很通人性,一定是崔天佑死前教了它堆石之法,甚至還教它讓自己來看這面木牆,而它最終也做到了。
沒有去稱讚小白,面對着這塊寫滿黑字的木牆,方寶已經哭了起來,雙淚如雨,放聲的痛哭了起來,這個似乎永遠不會被大自然打敗的老者,不僅是教會了他生存技巧,讓他一生都受益的師傅,也是他嚴厲中帶着慈愛的爺爺,甚至還是他崇拜的偶像,對崔天佑的感情,除了他自己,沒有人會明白的,可是他去了,孤獨的,帶着遺憾的去了,但帶給自己的,卻是更大的遺憾與悔恨,他爲什麼不早點回來把崔天佑接到家裡去,如果有人照顧着,或許他的病是能夠醫治的,活上一百歲都可以。
在方寶的身後,還有一個人在默默地哭泣着,那就是崔牡丹,她是跟在方寶後面來的,木牆上崔天佑留的絕筆還沒有看完,她就哭了起來,她也姓崔,在記憶之中,對於崔天佑,無論是父親還是村子裡的老人都是以恐怖的魔鬼相視的,在崔正直一家的操縱下,崔姓的族譜中不僅已經沒有了崔天佑的父母,甚至連他的爺爺祖父都已經全部除名了,而現在她知道了真正的原因,對於崔天佑來說,那是多麼大的仇恨與委屈啊。
方寶這一哭竟然止不住,而且越哭越大聲,越哭越傷心,崔牡丹卻愣了,要知道,在她的心目中,從小到大方寶就調皮膽大,小時候她也沒有見到這個男人哭過,而長大之後,這個男人在她前面越來越強大,是可以像山一樣依靠的男子漢形像,但萬萬想不到,他居然會哭得如此的持久,如此的驚天動地,聲嘶俱裂。
於是,她自然擔心起方寶傷心過度起來,趕緊拭乾了自己的眼淚,走到了方寶的身後,雙臂環圍着他的腰,輕聲道:“寶,崔爺爺已經走了,你也不要太傷心,你這樣哭,會壞了身子的。”
方寶並沒有立刻止住哭泣,而是一邊哭,一邊伸出右手揮舞着拳頭狂吼道:“操他媽的,操他媽的,我要殺了他們。”
崔牡丹駭了一跳,趕緊道:“你要殺誰?”
方寶仍然吼道:“崔大慶和崔百萬,我要滅了崔百發家的種。”
瞧着方寶凶神惡煞的樣子,崔牡丹一顆心更是狂跳,知道以他的性格搞不好真會去殺了崔家的兩條人命,緊緊地抱着他道:“寶,你清醒些,現在殺人是要償命的,用你的命去換崔大慶和崔百萬的命,不值得啊,要是你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還有,萬一我已經懷上了你的孩子,他不能沒有爸爸啊。”
崔天佑從來沒有給他說過崔百發的事,知道當年居然還有這麼一段恩怨,方寶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真的有立刻飛回皇妃村殺了崔家兩人滅種的心,但感覺到崔牡丹抱着他害怕得顫抖起來,心中長長一嘆,那憤懣之氣就壓抑下來,崔大慶是個只知道喝酒打牌沒有頭腦的傢伙,崔百萬更是一頭什麼都不懂的肥豬,殺他們已經沒有必要,也會髒了自己的手,但是,無論如何,崔天佑家的這口氣,他回去後一定得出,狠狠的出。
又連看了好幾遍木牆上的字,把它們牢牢的記在心中,方寶拍了拍崔牡丹的頭,示意她放心,自己已經平靜下來,這才拉着她的手走出屋去。
到了木屋外,卻見小白正在外面晃動着,而一羣白猿圍在它的身邊,顯然聰明而強壯的小白已經成了這羣白猿裡的頭領。
瞧着方寶與崔牡丹出來,小白就立刻靠近親熱,方寶給了它一個緊緊地擁抱,感激它替崔天佑做的一切,不過,最後的事,當然還要由他來做,崔天佑的遺願,他必須完成。
……
走到了木屋後的那石堆之前,方寶便默默的開始搬了起來,崔牡丹趕緊也去幫忙,在小白的招喚之下,三四十隻白猿圍了過來,用毛茸茸的手搬着推着,很快,石頭就空了,露出了一個墓穴。
方寶又看見了崔天佑,他穿着一套藍色的長衣,雙腿閉着躺在墓穴的底部,而他的雙手,還緊緊地抱着兩個銅罐,方寶知道,那是大婆婆與小婆婆的骨灰,當初崔天佑把她們遺體帶着不方便到這裡來,因此火化了移過來的,而三人終於又可以在天堂重聚了。
崔天佑的遺體看不出有絲毫的變化,就像是靜靜的睡着了一般,去世的時間應該不會太久,這讓方寶更後悔沒有早回來,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再哭,而是在墓穴上跪了下來,朝着崔天佑的遺體恭恭敬敬連磕了九個響頭,這才跳了下去,把他重新抱出,去找了柴火用崔天佑做木屋剩下的木板搭了一個臺子,將他放了上去,然後在下面點着,他要把崔天佑和兩位婆婆的骨灰融合在一起帶回去,完成這個老者的心願,埋葬在他的祖屋之旁,永遠守着他們的家。
一直燒到了傍晚,方寶才把崔天佑的骨灰收集起來,與大婆婆及小婆婆的骨灰裝在了一個銅罐裡。
由於心中太過傷痛,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方寶是無語的,崔牡丹當然能夠理解他,只是在默默的幫着他做一些輔助的事情,這個男人如此的悲傷,她的確是第一次見到,可是更加明白了,這是一個至情至性懂得感恩的男人,也是一個值得她終身依靠的男人。她將大婆婆與小婆婆的骨灰裝在一起的,那時候她特別的小心翼翼,不敢撒了一分半點,此刻,想到兩個女人在山野中相依爲命的情景,她是在暗地流淚的,更堅定了想與鍾蕾好好聊聊心裡話的決心。她愛方寶,真的愛,雖然孩提與少女時代只是對這個調皮的男孩子有好感,但從方寶出村前強吻了她,向她表達後,她就有了某種期待,後來這種期待變成了現實,她最終成爲了這個男人生命中的女人,而她的愛也達到了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鬼的地步,爲了這個男人她可以付出一切,他就是自己的天,自己的地,但是,良心在告訴她,自己的幸福是傷害別人得到的,她必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方寶雖然告訴過了她大婆婆與婆婆的事,讓她有了解決問題的方法,但今天切切實實看到了崔天佑臨死前抱着兩個老婆骨灰的情景,她當時好生的震撼而感動,好想大哭一場,可是不願意影響到方寶好不容易纔平靜下來的情緒,才強行的控制了自己沒有哭出聲來。
……
日頭漸落,方寶要駕駛直升機,崔牡丹便緊緊把裝着崔天佑夫婦三人骨灰的銅罐抱在懷中避免在機上碰撞。
在離開時,方寶去採了一些銀葉草連土帶根的包着一起帶走,小白就一直跟在他的身邊,瞧着乖巧懂事對自己戀戀不捨的小白,方寶實在好想把它帶出山坳去,但轉念一想,小白是這裡的王者,山坳環境優美,四季如春,自由自在,要是自己帶它出去,它不過是自己的寵物,生活得不會開心,那倒反而害了它,當下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揮手與小白在殘陽的餘暉中告別,方寶駕着直升機向皇妃村飛去,半個小時之後,就降落在了皇妃村的村頭。
跳下機艙後,方寶從崔牡丹的手裡接過了那銅罐抱到了手中,此刻,他心裡似乎有一種感覺,崔天佑和大婆婆二婆婆就在他的身邊,現在跟着他回到了皇妃村,回到了他們幾十年前不得不離開,但臨終前還始終惦記的家園。
抱着崔天佑夫婦三人的骨灰,方寶沒有立刻進村,而是在月光之下面對着那座象徵着村裡人歷史與榮耀的貴妃牌坊一聲不吭的駐留了良久良久,崔牡丹知道他在思索事情,自然不會去打擾,只是在旁邊默然的陪着,但想到在山坳時方寶看到崔天佑在木牆的遺言,狂吼着要殺死崔大慶和崔百萬貌似瘋狂的樣子,一顆心還是跳得厲害,生怕他一時衝動,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來。
還好的是,月光中的方寶表情是平靜的,足足站了二十分鐘,向着那牌坊深深的鞠了三個躬,才向着村子裡走去。
回到了家,見到方寶手裡抱着的銅罐,孫梅與方澤遠夫婦自然要詢問,崔牡丹知道方寶心情哀傷低落,不想說話,便把今天去山坳發現崔天佑已死和他在木壁上遺言的內容都給他們仔細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