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金水縣公安局抗震救災英模報告會在蜀都市某大禮堂隆重舉行。 言情首發出席會議的除市、縣(區)兩級公安幹警外,按市政法委要求,市縣兩級檢察、法院、司法等政法部門幹警也參加,與會人數近五百人。英模團團長張紹雲胸戴紅花肩披綬帶第一個發言,其感人的事蹟被陣陣掌聲打斷。又一次掌聲過後,他聲情並茂道:“災難使我們家園被毀,使我們失去親人,使我們痛不欲生,但災難也使我們堅強,使我們團結,使我們的心靈在生與死的考驗中得到昇華。在我們金水縣,有的夫妻原本要離婚的,震後卻不願分離;有的同事間矛盾很深,災後卻前嫌盡釋。就我個人而言,經歷這場大災難,對今後怎麼做人、做什麼樣的人已有全新認識——那就是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忠實履行職責,剛正不阿,不能愧對人民警察的光榮稱號!”
又一陣掌聲響起時,臺下的李朝輝瞟見身旁的陳克勤並未鼓掌,就小聲道:“怎麼,說得不好?”陳克勤臉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好,怎麼不好,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情緒不對,跟我出來一下。”
李支隊長起身離座,小陳跟着,兩人來到大廳外側的休息室。李朝輝示意小陳坐在自己對面沙發上,盯住其臉道:“小陳,把手上案子儘快移交,你有新任務。”
“新任務?”
“是這樣的,這次特大地震,金水縣共有四百多名幹部遇難,一千多人不同程度受傷。縣公安局由於一棟家屬樓垮塌,幹警傷亡也很大。現在,災後重建工作很需幹部,經張局長推薦,你被認命爲縣公安局黨組成員、禁毒大隊大隊長。”
陳克勤叫起來:“張紹雲……他、他肯推薦我?”
“對。”
“他推薦?他徵求過我意見嗎?”
“我受市局黨委委託,這次談話就是徵求意見。”
“不去!”
“理由?”
“你知道。”
“小陳啊,”朝輝從公文包裡裡拿出一封信開導,“是人就有缺點,有錯誤。人不怕犯錯誤,但只要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就可以合作共事,你說呢?”
陳克勤冷笑:“要我說,在突發特大災害面前,他張紹雲張局長可以過生死關,但在平日工作生活中,卻未必能過金錢關,美女關,就像毛老人家早就指出的那樣,在拿槍的敵人面前,他們無愧於英雄稱號,而在糖衣炮彈面前,卻要吃敗仗,支隊長我沒說錯吧?”
“別眨鬼眼,這次你還真錯了。”支隊長把信遞給陳克勤,“前不久紹雲同志經過激烈思想鬥爭,給市局寫了一封信,澄清了你的事實。”
陳克勤面露譏諷:“給我平反昭雪,就意味着他承認自己徇私枉法,他肯這樣做?”
“肯不肯自己看吧。”
陳克勤將信將疑接過信,坐在沙發上看起來:
“
蜀都市公安局禁毒支隊李支隊長並市局紀檢監察處齊處長:
您們好!
在此次特大地震中,我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未來的兒子或女兒,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但在抗震救災中,我親眼目睹比我更加不幸的人、更加不幸的家庭比比皆是,說到底我還活着,活着不易呀,活着真好呀。
組織上根據我在抗震中的表現,安排我作爲金水縣公安局英模團的成員到市局作英模報告,在熟悉我局整體抗震救災材料的過程中,那些逝去戰友的音容笑貌不時浮現在眼前,比起他們,我捫心自問,我是沒有資格登上講臺的,我汗顏啊——因爲張紹雲並不是一個什麼抗震英雄,而是一個犯有嚴重錯誤甚至犯罪的人。作上述陳述,我的心比地震時妻子的離去還難受,還絞痛,但我還是寫了,勇敢地寫了,爲什麼這樣,是因爲巨大的災難使我對生命的感悟有了一個鳳凰涅槃般的昇華!使我的良心受到烈焰般的炙烤!這種炙烤,促使我拿起筆向組織坦白我犯下的一樁卑鄙齷齪之事——陳克勤沒有嫖娼,那是我誣陷的。
事情經過是這樣:地震前大約三個星期的某天夜晚,我因酒後駕車撞死了人,怕受組織處分,就找我的駕駛員頂替了責任,不料此事卻被我局禁毒大隊正立案偵查的盛世房地產公司老闆朱仁才發現(後弄清是他給我下的圈套)並據此要挾我,爲保頭頂上的烏紗帽我妥協了,利用職權找藉口停止了對這起販毒案的偵查,後又給朱仁才通風報信,幫其毀滅罪證。就在我和苗靈芝結婚那天,證人羅姍姍有重要證據要向陳克勤提供,爲阻止小陳獲取新證,我給朱仁纔出主意讓仙靈閣酒樓保安以嫖娼名義將小陳和羅姍姍扭送到派出所,使二人蒙受了不白之冤。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愧對頭頂的警徽呀!小陳偵查朱仁才制販毒案是盡心盡力的,這樣的好乾部,我無顏面對呀!
寫下這段坦白交代,我甘願接受組織對我的任何處罰。
地震以後,由於我們金水縣公安局死傷了二十三人,現人手短缺,工作無法正常運轉。禁毒大隊在接下來的災後重建中任務十分繁重。根據陳克勤同志下派期間在我局禁毒大隊的突出表現,我特向組織建議,請他再回到我局來,出任禁毒大隊大隊長。說句真心話,他若就這樣離開,我的良心一輩子不會得到安寧的。
一個犯了嚴重錯誤的人:張紹雲
2008年11月5日
看完信,陳克勤從沙發上站起身,默默走到窗前,不說話。休息室門開了,小陳轉身,見進來的是局監察處齊處長和辦案一組的小謝,目光露出驚訝。李朝輝像是早知他們意圖似的站起身道:“老齊,我談完了,你們接着來。”
支隊長走出休息室。
齊處長瞧瞧茶几上那封信,示意小陳坐下,這時小謝已攤開記錄紙準備記錄。
齊處長:“小陳,信你都看了,我們就開門見山吧。”見陳克勤不吱聲,齊處長繼續道,“張紹雲同志在信中自稱被一夥製毒販毒的黑社會組織控制,做了些違法犯罪的事。這事市局黨委非常重視,讓我們紀檢監察調查覈實情況,我們工作組前階段去了金水縣,可在查找信中列舉的知情人時,不是在大地震中死亡就是失蹤,信的真僞無從辨別。”
陳克勤:“盛世房地產建築公司老闆朱仁纔是當事人之一,找到他事情就清楚了。”
“已找過,我們順線索一路查找到一個叫李福村的地方,據目擊者李照辦講,大地震發生時,朱仁才和其手下一夥正乘小船圍着他的採砂船阻止採砂,地震一來,那些小船全被掀起的巨浪吞噬,二三十人連一具屍首都沒撈到。”
“哦……羅姍姍呢,她也是當事人。”
“也找過,沒找到。地震發生時她在強制戒毒所,人沒受傷,但由於震後看守所成了危房,縣裡緊急借用強戒所轉移在押犯,強戒人員給提前解戒了,她也在其中,一出去就下落不明。”
“還有其他知情人呢?”
“凡有線索而又能找到的人都查找過了,他們不是離事件太遠就是不瞭解內情,證明不了張紹雲是否有徇私舞弊這一要害問題。我們甚至去了苗靈芝那個啞巴舅舅住的山上,想了解點有用線索,可道路現在都沒打通,聽人說地震時那裡山體嚴重擠壓變形,啞巴舅舅那棟房屋平地消失了,他和他那個患癲癇病的兒子失蹤不明……最後,我們只好回來,知道你是重要當事人,所以就來找你覈實一些情況。”
“行,要問什麼你們問吧,我一定配合。”
齊處長遞給陳克勤一支菸,小陳說喉嚨癢不抽,他就自己點燃,問:“紹雲同志醉酒壓死人的事你知道不?”
“我也是才從信中看到的,這事既然張局說找萬司頂的罪,萬司應該清楚。”
“但萬司兩口子都永遠不能開口說話了。”
陳克勤用手一拍額頭,臉露傷痛表情:“哦……對對,他們家那棟宿舍樓垮塌了。”
齊處長嘀咕着說這事你不知道,看來無從查證,想想,又問:“張紹雲說他誣陷你嫖娼,有這事嗎?”
“咋說呢,這事我不完全清楚。”
“此話怎講?”
“一夥保安把我和姍姍扭送到派出所是事實,至於是不是他的主意,分析應該是這樣,但沒證據。對了,你們可以問問那些保安呀。”
“詢問過了,只能證實是朱仁才讓其乾的,而張朱之間如何策劃卻死無對證。小陳,你也是搞案子的,應該知道此事若收集不到旁證,僅憑張紹雲自己坦白是定不了案的,即便勉強定案,將來張一旦反悔改變陳詞,案子就會成爲錯案。”
陳克勤:“這我清楚,只有被告交代沒有其他證據不能定案是刑訴法規定。”
齊處長:“我們看過你給市局寫的那封信,裡面反映張紹雲壓案不查,但他爲何壓案不查,動機是什麼,你並沒寫清楚。”
“我只是懷疑裡面有問題,羅姍姍也跟我講過公安局長是內奸這樣的話,但她沒把證據交遞到我手上。地震前幾分鐘我還向李支隊長提出要留在金水縣繼續查案,就是想把問題搞個水落石出,但地震了,工作就沒做。”
小謝停止記錄,拿眼看齊處長,後者長嘆口氣:“還是隻有他自己交代,沒別的證據印證,這案子難辦了。好吧,既然這樣,我們就不打攪你了。”
兩人起身與陳克勤握手告別,走出休息室,小陳聽到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齊處,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別看張局長平日沒什麼異樣,肯定精神有障礙才亂寫亂講,遭遇這麼大災難,失去了親人,神經錯亂是正常的。
幾天後,一輛黑色奧迪車停在蜀都市公安局禁毒支隊辦公樓下,李朝輝等送陳克勤出來,坐在車裡的張紹雲見了,讓司機打開後備箱,把小陳的行李放進去。衆人握手話別,朝輝囑咐道:“張局……”“叫老張,我已接到通知,從今天起不再是局長了。”“老張,小陳交給你,工作上我不擔心,只是個人問題……”“放心領導,只要小陳看得起我們金水縣姑娘,說不定你下次見到他,孩子都有了。”“是嗎小陳,”朝輝把頭扭過看着陳克勤,“保密工作做得好呀,是不是那個叫小閔的姑娘?”陳克勤:“沒有的事沒有的事,關係還沒到那一步。”說完,趕緊鑽到車裡。張紹雲朝李朝輝拱拱手,坐副駕位子上。
汽車駛出蜀都市公安局大門時,小陳問:“張局,剛纔我聽你說你不再是局長……”“是的,組織上說我在地震中失去妻子,精神受到強烈刺激,患有幻覺症,安排我外出療養一段時間,同時,由郭皋川同志任局長,沈純樸任副局長,小閔這次也晉升爲禁毒大隊副大隊長了。小陳,”說到這,紹雲側身回頭盯着他眼睛,“聽說組織上徵求你擔任禁毒大隊大隊長時,你起初還不同意?”“是。”“爲什麼?是不是不想與我共事?”陳克勤沒料到他會問得這麼直截了當,想想,盯住其眼睛反問:“張局,你爲何要寫那樣一封信?”紹雲把身子坐正,後腦勺對着小陳,半晌好像自語道:“墮落——昇華,不可以?”陳克勤道:“可以,既已昇華,那還有啥不能共事的呢?”“哈哈哈……”車內響起兩人會意的笑聲。
出城不遠,紹雲手機響了,接:“小閔,我已不是局長了,這件案子你跟你們大隊長陳克勤講吧。”說完,把手機遞給小陳。
“陳大隊長……”
“小閔你還叫我陳哥,我不適應。”
“陳哥,今天凌晨我們在一抗震板房區外擋獲一販毒人員,從身上查繳到零點三克冰毒,但此人有不宜羈押的情形,是否刑拘請指示。”
“不宜羈押?究竟啥情形?”
“懷孕。”
“嫌犯叫什麼,查清楚了嗎?”
“我認識此人,她叫羅姍姍。”
陳克勤拿手機的手抖動一下,沉吟片刻:“暫不作決定,等我提審後再研究。”
把手機還給張紹雲,陳克勤對司機:“師傅,在保證安全情況下,能否開快點,我們得儘快趕到金水縣。”
司機加大油門,汽車向着前方加速前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