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吭吭吭……”一陣咳嗽,苗靈芝甦醒了。
她動動嘴,滿嘴都是粉塵。她睜開眼,四周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她試着動動手腳,周身立即火燒火辣地痛,手腳卻被捆住了似的一點也動彈不得。她不大明白髮生了什麼,努力回想着,想起來了,幾分鐘前她還在家裡給丈夫通過電話,告知老張自己懷孕的消息……接下來,接下來好像是“黑毛”搖着尾巴從露臺跑入客廳,雙爪搭在防盜門上,叫兩聲,回頭看看,她以爲它要外出撒尿,就拉開防盜門,那黑狗一溜煙竄出去了……再接下來她倚靠在門框上看體檢單,然後是轟的一聲巨響,似乎腳踩在空中,眼前一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地震,是地震。”想到這,靈芝大喊,“救命——”
四周死一樣沉寂。
一陣死亡的恐怖襲上心頭,她咬咬牙關,明白完了,房屋垮塌,自己被深埋廢墟,若無外人救援,這裡就是活棺材,自己將被活活困死在這地方。剛要當媽媽,她不甘心啊……想到這,她下意識搖頭,一陣疼痛襲來,才發現自己的頭髮被壓在一堆建渣下,頭一點也動不了。她試着抽抽手,右手還能活動,就慢慢將手前伸,一根根把頭髮拔出來。這時,她感到胸口很悶,知道是缺氧造成的,就用右手四處摸摸,發現身體下面有的地方是鬆動的,趕緊刨了幾下。“但願老張沒事,他會來救我的。我得堅持,我得呼救。”她摸到了一塊硬物,就儘量伸出手朝前刨,一塊硬東西被刨開,她感到手一陣涼爽,“風——救命的風,終於進來了。外面有人嗎?救命!”
沒有人回答她。她想拱拱身子,但腰部被硬物死死壓住,根本動彈不得。
“老張,你可要救我呀。”
黑暗中,她一遍又一遍小聲唸叨着。
天擦黑時,陳克勤等人才趕到縣城,發現這裡已是滿目瘡痍,在一棟棟倒塌的廢墟前,亂哄哄自救的人們還在不停呼喊親人,聲音裡充滿悲絕。他們趕到公安局辦公大樓前,聽值班員告知公安局二號宿舍樓垮塌,禁毒大隊人員正現場搶險,就立即趕了過去。
這是六樓一底的預製板磚混樓房,在大自然巨大的破壞力下,下面兩層已被擠壓成肉餅,樓梯間空了,鋼筋連接着的預製板棺材似的吊在半空中。
廢墟周圍圍着一大羣幹警家屬,有的哭叫,有的默默流淚,沈純樸帶着禁毒大隊幹警用鐵揪等工具在廢墟縫隙中刨着,他看見了陳克勤一行,緩慢地直起腰,伸出流血的手:“李支隊,小陳,你們平安無事——太好了!”
閔璞卉一身灰塵,披頭散髮,見了陳克勤,忘情地撲過來:“陳哥,你沒事呀,手機也打不通,急死人了。”
陳克勤表情冷冷地道:“謝謝關心。”
李支隊問沈純樸:“這裡傷亡怎樣?”
沈純樸眼裡有淚了:“慘——正值午休時間,一二層住戶基本沒跑出來,我們剛到呼喊時,這個縫隙裡萬司兩口子還有回聲,現在都不答應了。”
李支隊四周看看問:“張局長呢?”
沈純樸:“被救災指揮部調到金水中學指揮救災去了,那裡教學樓垮塌,上千師生被埋,公安大部分警力都在那裡。”
李朝輝圍着垮塌的宿舍樓轉了幾圈,對沈純樸道:“需要我們做什麼?”沈純樸:“這裡沒有專業救援工具,靠我們手中的鐵揪鐵鏟根本無從下手救人。要不你們去金水中學吧,也許那裡更需人手。”
三人就朝金水中學方向走,路過原張局長家一號樓宿舍前,陳克勤見一隻黑狗蹲在路邊狂吠,那狗鼻子處有一撮白毛。
“黑毛!”陳克勤認出這狗。
黑狗爬起來,衝陳克勤搖搖尾巴,就朝前跑,跑幾步站住,見陳克勤沒有跟上,又叫幾聲,搖搖尾巴。
李朝輝:“小陳,狗通人性,跟着它,說不定有情況。”
陳克勤上前拍拍“黑毛”的頭,三人跟着它走。黑狗朝花之水別墅小區跑去。
“老張,水……給我喝點水……我好冷,我挺不住了……”
“噹噹噹!”
“老張,我、我要死了你爲什麼還打我?”
“下面有人嗎?噹噹噹!”
苗靈芝從昏睡中被驚醒,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噹噹噹!下面有人嗎?苗姐!苗靈芝!”
“哎——”她用最大力氣應了聲,“我在下面,我還活着,哪位好心人在外面?”
“是我,陳克勤。”
“小陳,是你呀,快救命呀!”
“苗姐,上面全是垮塌的預製板,我們幾個搬不動,你等着,我去找張局派吊車來救你。”
“老張還好吧?”
“好,正在金水中學指揮搶險呢。苗姐,你一定要堅持呀,我去了。”
“小陳,你……別走!不要拋棄我。”
“怎麼會呢苗姐。”
“小陳,我、我和老張可能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現在請你千萬別……”
“我明白你的意思,非常時期,這種話就別說了苗姐,要保存體力。”
“小陳,苗姐我……我不是個怕死的人,我死沒關係,可我身上懷着孩子,這是張家的希望,我很想兒子能活下來。”
“明白明白苗姐,你會得救的。我去去就來。”
“小陳,你、你真的不計前嫌,要救、救我?”
“當然。”
“小苗你放心吧,小陳離開一會兒,我們還在這守着。”
“你們是誰?”
“我是市禁毒支隊的支隊長李朝輝,還有小戴。”
“是你們呀,怪不得我沒聽出聲來。請告訴小陳,只要他通知老張救了我的命,我、我將來一定會補償他的。”
“小苗,救死扶傷是現在每個公民應盡的責任,更不要說公安幹警,這樣的話真的不要說了,小陳他已經找張局長去了。我們現在設法把洞口擴大一點,你一定要保存體力,堅持住。”
陳克勤快步跑到金水中學救援現場,這裡兩輛照明車把強光照在垮塌的教學樓廢墟上,成羣的武警、公安幹警在現場搶險,他看見了一臺挖掘機、三個吊車將建渣樓板一吊開,人們趕緊上前搶險,有的甚至用手把埋在下面的學生挖出來。周圍拉了警戒線,上千學生家長親屬站在警戒線外,每挖出一個孩子,老師和家長們就上前辨認,每認出一個孩子,有人就在一塊黑板上寫上一個名字。這時,張紹雲和另一干警擡着一擔架朝救護車方向過來,陳克勤大喊:“張局長!”
張紹雲把擔架遞給另一人,示意警戒人員放陳克勤進來。
“張局長,苗姐被埋在花之水別墅廢墟下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
“苗姐被垮塌的房屋埋在裡面,還活着,需馬上救援。”
“好好,馬上救援。”張紹雲扭頭對走過來的郭皋川道,“老郭,這裡你負責照料着,小苗沒跑出來,我去去就來。”
他跟着陳克勤出警戒圈,一路小跑而去。
天黑盡時,轟隆隆一聲炸雷,老天爺下起雨來。
小戴見李朝輝手裡提着兩瓶礦泉水從遠處回來,就用手抹了把汗水雨水交織的臉,停止了刨挖。支隊長把一瓶水遞給他,小戴渴極了,咕咚咚一氣喝完,見朝輝不喝,愣神問:“支隊長,你不渴?”
朝輝伸出舌頭舔舔雨水:“走了幾條街纔買到兩瓶,給小苗留着。怎樣,縫隙挖大點沒有?”
“只把鐵揪夠得着的地方刨開了點,但看不清裡面,水也無法遞進去。”
身旁傳來狗叫,兩人回頭,見一直臥在廢墟旁的那條黑狗忽地爬起來,搖尾撒歡地朝前跑去迎接急匆匆而來的張紹雲陳克勤。朝輝用手指指廢墟縫隙,紹雲按亮手電筒朝裡照射:“小苗,小苗,我是老張。”
廢墟里沒有回答。
“小苗,小苗,能看見光亮嗎,我是你的老張!”
廢墟里死一樣沉寂。
“小苗!小苗!你可不能死呀,你可要堅持住呀小苗!”張紹雲聲音嗚咽了,用手猛擊身旁的預製板,“你還年輕……”
“老張……是老張嗎?”廢墟里傳出微弱的聲音。
“是我,你的老張……我來救你來了。”
“好,好……能聽見你的聲音,我、我可以走了。”
“小苗,你怎麼說這樣的話?”
“老張,我、我好冷……水……我、我挺不住了……”
李朝輝上前拍拍紹雲,讓他離開縫隙說話。
“估計她受了重傷,吊車什麼時候到?晚了恐怕來不及。”
紹雲痛苦地搖搖頭。
“怎麼……”朝輝不問了,黑暗中他藉着閃電看見紹雲那痛苦萬狀的臉,明白了。
一束強光射了過來,記者王紫豔手握話筒上前,後面跟着《緝毒風暴》攝製組成員。
“張局長,可找着你了,能耽誤你幾分鐘時間嗎?”紫豔要採訪。
張紹雲下意識迎上一步,答非所問:“紫豔,宋導……你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宋導:“地震時我們正好在空曠地帶拍打鬥戲,倖免於難。張局長,趁着我們設備還有電,我們一定要留下點影視資料,請你配合採訪。”
不等回答,王紫豔已把話筒舉到嘴邊:“各位觀衆,八點零級大地震發生後,金水縣公安局長張紹雲在金水中學指揮搶險,那裡教學樓垮塌,一千多師生被埋。另一方面,張局長愛人也被埋在廢墟里,就是眼前這片廢墟。大家請看,上面這些巨大的建渣人力無法挪動,只要有大型吊車,半個小時下面的人就可以獲救,但據我們所知,張局長並沒有讓自己指揮的三輛吊車開過來,而是全部用在了金水中學的搶險上。現在張局長就在掩埋妻子的廢墟旁,讓我問他幾句話。”說到這,紫豔把目光轉向張紹雲:“張局長,聽說你的妻子被埋在下面,你是金水中學垮塌教學樓現場總指揮,那裡有三臺吊車,調劑一臺過來,半小時就能吊開預製板,妻子就能獲救,你爲何不作這樣的決定?”
在攝影燈光下,張紹雲臉色慘白,雙手下意識擋住攝像機:“別、別、別問我,我控制不住,我要失態了。”他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雙手捂臉:“天呀!吊車呀!你快來吧!……但我不能呀,那裡被埋上千的師生,誰的命不是命?誰的命不需要爭分奪秒?小苗呀,我的好妻子,我對不起你!張家的列祖列宗,我不孝……嚶嚶……”一個大男人,淚水雨水摻和着一起流。
一把傘罩在了哭泣的男人頭上,半晌,紹雲擡起淚眼:“武書記!”
縣委武書記蹲下,拍拍他的肩頭,握握他的手。張紹雲慢慢從地上站起,一揩眼淚:“武書記,我知道肩上的責任,我這就回金水中學去。”
他的身影在攝製燈照射下消失在雨中,“黑毛”追出一截,又返回來,衝着廢墟嗚嗚地哀叫,它不明白男主人爲什麼會丟下女主人獨自而去。
紹雲再也沒有回來。五個小時後,沱江大橋外公路搶通,大批救援設備開進金水縣。一輛吊車在搶險指揮部工作人員引導下來到這裡,隨車到來的還有專業搶險隊員。有人用生命探測儀對廢墟進行探測,報告說下面已沒有生命跡象。聽到這消息,一直站在這裡不肯離去的陳克勤把衣兜裡的微錄機還給李支隊,朝輝接過時捏捏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道:“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