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盡時,陳克勤走進簡氏羊肉湯館,老闆娘迎上前。
“幾位?”“一位。”“那你靠窗坐吧。要啥?”“有現成的舀來,快點。”“那你來碗羊雜湯吧——我這裡的羊肉湯肉質細嫩,肥而不膩,溫而不火……”陳克勤坐下打斷:“好吧好吧,就來碗羊雜湯。”
老闆娘去了,一女子走進湯館,徑直坐在其對面大聲道:“老闆娘,我也來一碗。”陳克勤擡頭:“姍姍,這麼巧?”“不巧。”
陳克勤歉疚地低下頭,眼睛盯着桌腿不說話。
老闆娘把兩碗羊雜湯端上桌,陳克勤吹開湯裡的蔥花,尖起嘴嘗一口,喝湯喝出了響聲。“吃得很香嘛。”姍姍咬着牙道。陳克勤筷子停半空:“姍姍……”“還我父親!”“對不起,姍姍,怪我們工作沒做好……”“你還我父親!”姍姍話語帶着哭腔,“你不是市上下來的嗎?你不是拍着胸脯擔保我父親沒事的嗎?”“對不起……”“爲什麼放了殺人兇手?”“我們目前沒有證據。”“抓我,抓我爸,你就有證據。現在我爸被人謀殺了,你卻沒有了證據?”“對不起……”
“那我也對不起!”羅姍姍端起自己面前羊雜湯朝着“姓陳的”低垂着的頭就倒了下去,陳克勤被燙得大叫,跳起身直甩頭。姍姍哭着朝外跑。“姍姍,”陳克勤閉着眼喊,“我一定會抓到兇手,給你個交代。”羅姍姍在門口停下,轉過身:“姓陳的,我爸不會白死!”
她剛跑走,閔璞卉進來。
“陳哥,吃啥這麼長時間?喲,喲喲喲,這怎麼了?誰幹的?燙着沒有?老闆,老闆娘,快快,端盆水來。”
老闆娘端來盆溫水,小閔用餐巾紙替陳克勤擦拭,邊擦邊問:“這誰的傑作?誰?”老闆娘:“一個女的,口口聲聲要他還父親。”小閔問是不是羅姍姍?陳克勤點頭。閔璞卉聲音尖且長:“這能怪你嗎?要恨該恨殺害她父親之兇手纔對,這人也太不理智了。”陳克勤小聲:“她怪我們放了嫌疑犯,可以理解。”小閔換幾張餐巾紙擦拭陳克勤面部道:“也是,別說她,我也納悶——該侯嫌疑重大,張局爲何作這樣決定?”“也許領導有更深遠考慮,我們不便過問。”閔璞卉語調生氣地道:“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你看姓侯的出派出所那陣仗,鞭炮放起,豪車迎接,幹啥——向我們公安示威呢?”陳克勤附和:“是呀,有幾個臭錢就狂妄自大,這種人囂張不了幾天的。好了好了,我自己來擦。”閔璞卉退兩步看看: “也只能這樣了,回縣城再洗澡吧。還吃不,張局等我們回去彙報呢。”“不吃了……不,還是吃吧,回縣城太晚,到時餓了找不到地方吃。”小閔噘起嘴:“別別別,別說得那麼可憐,不有我嗎,有我吃的就餓不着你。”陳克勤拿眼盯她:“小閔你……啥意思?”閔璞卉迴避着他目光道:“別多想啊,沒別意思……就是我父母家在縣城,再晚也可上那兒煮東西吃。”陳克勤嘴裡嘁一聲道:“放着現成的不吃去煮,那多麻煩。”
他三口兩口吃了羊雜,喝完湯,同閔璞卉出簡氏羊肉湯館,朝李福鎮派出所走。走到門口,小陳站住。“小閔,我想留下。”“爲什麼?”“姍姍情緒失常,我不放心。”“那我也留下。”“爲什麼?”“你一人留下,我不放心。”說完這話,小閔覺得自己臉一陣發燙。黑暗中陳克勤沒看見她臉色變化,說有派出所同志一道,有什麼不放心的?小閔說陳哥,你是下派幹部,現在身份暴露了,隨時可能遭毒犯報復,多雙眼睛防範總比少雙好。“那行,”陳克勤道,“等雨停了,我們去現場附近走訪,看能否發現新線索。走,向沈隊彙報去。”
兩人進入派出所。
夜。雨漸落漸停。
沈純樸從檢驗技術科出來,藉着手機微弱的光亮朝局長辦公室走,見裡面亮着燈,門虛掩,就直接進去。單、雙人沙發上分別斜躺着局長和郭副局長,二人身上罩蓋公安大衣睡着了,老沈遲疑一剎,正想退出,紹雲睜開了眼:“呵欠——老沈,結論出來啦?”
“出來了,”沈純樸手裡握着屍檢報告單,念,“法醫屍檢分析結論是:死者羅洪貴系生前遭受散彈火藥槍自軀幹左側射擊、散彈丸射入顱內腦損傷死亡。”
郭皋川也醒了,伸個懶腰站起身,身子直打寒戰。紹雲說老郭喝點熱水就不冷了,沈純樸聽聲就把報告單交給局長,自己提起水瓶,先給局長滿上,又找來紙杯倒水遞給副局長,郭皋川剛伸手接,不料那紙杯杯底脫落,開水燙手,杯子落地,那水又灑到副局長襪子上了,他忙不迭跺腳。沈純樸重拿紙杯倒水,郭皋川上前說自己來自己來,老沈東西燙,承受不起。老沈一臉無辜說領導哩,要怪你怪局長東西歪,沒我什麼事啊。
局長喝着熱開水看報告,見沈純樸收拾完地面後,說道:“槍擊致命無疑了,問題是怎麼挨的這一槍,光屍檢報告還說明不了問題。”副局長問:“老沈,槍支實驗情況出來沒有?”沈純樸瞟局長一眼不吱聲,局長就道:“老郭,槍支性能檢驗結果昨下午就出來了,你在開會,他直接交給了我。等等,好像還在我這兒,找出來你看看。”說完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份報告單遞給副局長。郭皋川看得出聲:“‘羅洪貴所持火藥槍支槍管內無堵塞物,有射擊實驗條件,共進行五次射擊實驗,均順利完成擊發,其中一次槍支自動擊發。’自動擊發?”副局長擡起頭道,“這麼說來,死者有可能是槍支走火死亡的嘍?”張紹雲:“他殺還是意外?看來要弄清死因,還是得找到秘錄筆才行。”沈純樸沉吟着道:“如是槍走火,秘錄筆應在死者身上……但現勘沒有發現……反過來也說明有他殺的可能。我想,秘錄筆也許犯罪嫌疑人取走了,也許遺留在現場某處我們沒找到,還有可能就是附近羣衆撿去了。對、對……案發後現場沒能得到有效保護,附近村民聽消息後前來圍觀者較多,加之天降大雨,場面十分混亂……”沉吟到此,擡手看一下表,“張局郭局,我已留下陳閔會同派出所幹警,天明就去走訪現場附近羣衆,也許能找到秘錄筆。”郭皋川:“告訴他倆,走訪工作一定要做深做細,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沈純樸把目光轉向局長,紹雲:“沒別的指示,同意郭副局長意見。”
雨過天晴。
警車駛進一鬆樹掩映、修葺一新的農家小院。派出所劉所長等同陳閔下車。劉所長對迎出來的農民道:“老伍,車放你這,別讓傻子亂碰。”
“喔……喔……”農民點頭。
劉所長:“順小溪前走是野雞坡,順山樑小路走是貓兒灣,沿途各有十來戶人家,我們分兩組,我和小閔一組,小陳與司機小軍一組,完了再到這集合。”
陳克勤:“好,這地方我來過一次,小軍,我們順小溪走。”
問:“老鄉,昨晚七點過,你聽到什麼沒有?”
答:“昨晚七點過我在自己家廚房做飯,聽見野雞坡上傳來一聲槍響。後來聽說打死人了,我就去看熱鬧,見死的是宏發農貿市場信息部羅主任,他經常到這一帶打獵……”
“就兩人,其中一人叫羅洪貴,我們要到李福鎮農貿市場趕集,認識他,他也經常到山裡打獵。另一人有點面熟,想不起是誰了。兩人各提一支鳥槍從我家門口路過……”
問:“你到現場,看見什麼沒有?”
答:“看到一個人躺在土坎下,坎上樹椏掛着一杆鳥槍,槍口朝下,躺着那人頭部、胸部全是血,聽說是槍走火打死的……”
“沒有,只看見兩個人……對了,我看見老伍家那個傻子跟在後面,在現場我也沒撿拾什麼東西……”
……
夕陽西下,走訪一天的兩小組在交叉路口相遇。劉所長問陳克勤你們那組找到秘錄筆了嗎?小陳搖頭,小閔說我們也沒有。四人回到農家小院,一進院壩,陳克勤發現羅姍姍和魯二棍坐在竹椅上,那條鼻頭有撮白毛的黑狗臥在姍姍腳邊,發現來人,懶洋洋叫兩聲,跑上前東嗅嗅西聞聞。
陳克勤走到姍姍面前,問: “你怎麼上這來了?”姍姍頭扭一邊不開腔。魯二棍站起身:“這是你家呀?你來得老子們也來得。”陳克勤不接二棍的話,繼續對姍姍:“姍姍,忘了他是什麼人了,怎麼和他攪混一起?”這話姍姍聽了沒反應,魯二棍聽了即刻暴怒,袖子一卷道:“說清楚,我是哪種人——今天當着我女朋友的面,你必須說清楚,否則……”話沒說完,沒說完的意思用噼噼啪啪一陣活動指關節的響聲替代。
“噼噼啪啪……”又一陣掰指關節的聲音從陳克勤身後傳出,一隻溫柔的胖手把小陳輕輕撥開,閔璞卉上前:“魯二棍,剛出來幾天氣焰又囂張了,看來上次的事還沒服氣,來來來,怎麼比劃,本警官陪你。”“喲,鋼鐵警花……”魯二棍緊繃的肌肉一下鬆弛,暴怒的臉也變成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服氣服氣,咋敢不服氣,否則再給俺扣頂莫須有罪名圈進去真就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了。”劉所長眼一瞪:“魯二棍,你在放什麼臭屁?”魯二棍故作委屈:“劉所長,你是不知道呀,”手指陳閔,“這兩位公安是專辦冤假錯案……”劉所長打斷:“閉嘴!再敢胡說八道我弄你進派出所信不?”見二棍被鎮住了,又問,“你不在家好好呆着,跑這幹什麼?”魯二棍逮住機會道:“所長啊,這回可是你主動問的呀,我就實話實說了吧——這兩位專辦冤假錯案,我和姍姍沒販毒他們把我們弄進去,真正的殺人兇手他們卻網開一面,讓其逍遙法外,搪塞說沒有證據——唉,沒辦法,我們只好自己盯緊點,既看熱鬧,也順便幫你們找找證據,誰讓這二位警察那麼笨呢?”說完,拿眼挑逗陳克勤。小陳不跟其糾纏,而是對羅姍姍道:“姍姍,辦案有啥好看的,別跟着影響工作。還有,調查收集證據是講主體資格的,你來收集,既危險又違法,回去吧,有消息我會告訴你的,請相信我。”姍姍冷笑:“相信你,就是太相信你,我爸才被人害了,我不會再聽你的了。”陳克勤垂下眼瞼勸導:“你爸的事是我們防範有疏漏,你心裡有氣可以理解,但請不要走極端好嗎?”
羅姍姍還沒回答,“噢——”院門外一聲尖叫,傻子歪歪扭扭跑進院子,尚未站穩,就砰地倒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起來。
衆人圍上前。
“別動他,讓他躺一會。”劉所長邊說邊上前查看,眼睛落在傻子抽搐彎曲的左手上——手裡握有一黑色筆狀東西,“小陳,看傻子,左手,是什麼?”陳克勤目光剛看過去,身子已本能衝前一步,一把抓住傻子左手,取出筆狀物。他一撥弄,筆狀物嚯嚯響一陣後,忽然發聲:“敖醉狗,槍咋對着人?砰!”
不約而同,四名警察立即上車,駛出院門。羅姍姍和魯二棍追出,見警車駛遠,就跳上停路邊的麪包車,魯二棍把車發動,順道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