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太極殿內最想碾滅宋錚的黃元度,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實在是風度絕佳。只見宋錚龍驤虎步,來到太極殿門口,稍稍正了一下衣冠,便踏進門內,緊趨十數步便跪倒在地,“臣右司監正宋錚叩見聖上、太后。”
進殿之前,昂藏凜凜;進殿之後,恂恂如也。連禮部尚書裴堅,也做不到宋錚這樣合乎規矩。
黃嬌重新坐下來,望着堂下,依然默不作聲。小皇帝給她的紙條中,說得很明白了,“幸吾師宋錚搏而執之。”小皇帝在夢裡,也是拿宋錚當救命之人,即使這個夢是臆造的。兒子對宋錚的看重,可見一斑。
黃嬌最初對宋錚的倒沒有多少厭惡,當監軍何寬最初向她秘密稟報宋錚參加武比之事時,黃嬌還對其有些好感。然而,當她知道宋錚與逄檜的關係後,宋錚的形象便一落千丈。在她看來,宋錚就是逄檜的人,而逄檜則是對兒子皇位最有威脅的人。從那時起,宋錚在她心裡便打上了特定的標籤。
所以,當宋錚考中武狀元時,雖然被封爲宮廷教習,然黃嬌並不允許小皇帝立即招見宋錚。後來禁軍副都統之一佟炳向她稟報對宋錚的觀感。黃嬌將信將疑,直到拖了很久後,小皇帝才擅自作主召見了宋錚一次。
宋錚不知道,小皇帝召見他之舉讓黃嬌擔心了半天。
之後,宋錚的表現讓黃嬌時喜時憂。喜的是兒子在宋錚的教導下,日漸成熟。憂的是宋錚的各種舉動實在不太合她胃口。主張金齊交好是重要一項,還有就是突然拉着小皇帝到逄檜府上去,亦讓她心驚肉跳。
再到後來,她的耳朵裡再也聽不到什麼好消息了,什麼借聖上恩寵斂財啦,引誘皇帝入股商貿行啦,直到黃嵩告訴她,宋錚當年還曾幫大金皇帝完顏玉生登位。由此,黃嬌對宋錚厭惡感日深。在她看來,宋錚接近兒子,並將金齊交好的思想灌輸給兒子,就是枉顧大齊,討好大金。
仇視北邊的金國,在黃嬌腦袋裡根深蒂固。自太祖以降,歷代大齊皇帝都念念不忘伐金,恢復前朝故土。事實上,不但歷代皇帝,連大齊國民,多數也以大金爲主要仇敵。在他們看來,若非因爲大金牽制,大齊降服蜀國、佔領包括關中在內的秦鳳路,是唾手可得的事。
黃嬌在作閨女時,就喜聞各種抗金故事,進宮後,也讓一些年老的太監給她講抗金之事。在她看來,女真是吃人的蠻邦和惡魔民族,當誅絕才是。若不是因爲逄檜和黃元度的主張議和,再加上小皇帝受了宋錚的影響,黃嬌纔不主張金齊和親呢,至於通商貿易,全面增加榷場,更是想也別想。
這一次,宋錚受到攻詰,黃嬌還是十分欣喜的,她感覺有了一個正當的理由,可以誅除宋錚了。然而,兒子的紙條讓她心懷大亂,她頭一次感到兒子真的大了,絲毫不再受自己控制了。如果不是因爲還沒有秉政,她幾乎不會懷疑,兒子會將自己打入冷宮。畢竟,作爲一個太后,與和尚私通也太丟人了。
直到宋錚走進大殿,黃嬌恍然間才記起,好像逄檜居然爲宋錚說了好話,而一手設計這個計謀的父親,卻始終沒發一言。
“宋師,平身。”等宋錚站起來後,小皇帝道,“你來的正好,諸公攻詰你濫用職權,且爲己謀私,不知你可有什麼說的?”逄瑛經過剛纔一番慷慨陳辭後,膽色大增,當即和顏悅色地讓宋錚自辯。
“臣沒有什麼說的。”宋錚欠了一下身子,有些出人意外地道,“臣只知右司職權是聖上和太后欽定,臣只是在職權內行事。至一爲己謀私,臣自請朝堂上諸公親自查察,若宋錚爲自己謀利一兩銀子,願以項上人頭相贈!”
說到最後一句時,宋錚聲音愈發冷靜,雖算不上鏗鏘有力,卻擲地有聲。
“宋大人,你莫不是以爲發一個毒誓,就讓天下人相信你了吧?”說話的自然是刑部郎中譚淵。
宋錚沒有理他,直接向着禮部尚書裴堅道,“裴大人,請問聖上問臣子話,可允許其他人插言?”
裴堅暗罵了一句,如果照實回答吧,譚淵肯定倒黴。不回答吧,自己恰恰是禮部尚書,別人還真沒法代勞。略沉吟了一下,裴堅道,“宋大人,一切由聖上作主。”
“譚淵,方纔朕已經說了,右司之職權,是朕與太后欽定,談不上枉法。至於宋師是否貪瀆,你可以問問你刑部的同僚及侍郎乜大人。你自己是刑部郎中,不會連刑部的人也信不過吧?”
譚淵唯唯退下。作爲刑部尚書趙豐恩的親信,譚淵集中火力攻詰宋錚,目的就是要牽扯出同爲吏部郎中的劉茂來,然後直指乜無忌。他沒想到,原來一片大好的局面,居然因逄檜的執言和小皇帝的維護,以及黃元度不動聲色而土崩瓦解。而宋錚來到後,三言兩語,就差點抓住他不守殿禮的痛腳。譚淵也看明白了,如果自己再不知好歹,恐怕會引火燒身。
宋錚今天來,本意是自保,也沒有獨抗羣僚的打算。所以,他也沒接着針對譚淵,而是恭敬地回道,“臣有事稟報聖上。昨夜,臣率領衆司卒捉拿了兩名貪吏:吏部郎中祝希夷及戶部員外郎房安。”
“啊?”殿內立時譁然。原來,祝希夷和房安兩人,都不是在自己家捉住的。一個在酒樓,一個在小妾那裡,而且是秘密捉拿,大臣們還沒聽到風聲。而搜查兩人的宅子時,已經到了凌晨。那時,有資格上殿的大臣以及有事要啓奏的官員,均已經進了皇城,等待上朝。黃元度和逄檜享有特權,倒是在皇城裡接到了消息,只是沒有時間再籌劃別的了。
宋錚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小皇帝當然知道的更早,不過,此時他還是裝模作樣地道,“宋錚,你爲何捉拿此二人?”
“臣有一份清單,請聖上過目。聖上看後,便明白了。”
說着,宋錚把一張紙拿出來,彎身舉過頭頂。錢滿櫃下來,將那張紙送了上去。
小皇帝拿着清單飛快地掃了一眼,臉立即青了。他咬着牙,把清單遞給了黃嬌。黃嬌接過來,看着琳琅滿目的東西,先是一怔。當她看到最後的統計數額時,手都抖了,恨恨地吐出兩個字,“該殺!”
小皇帝將那張紙接過來,對着錢滿櫃一晃,“去,把清單給宰相和刑部郎中譚淵、侍御史晏含貴瞧瞧,這就是他們要維護的貪官。”
宋錚又稟報道,“聖上,那些東西臣已經令人帶來了,就在宮外!”
“也好,清單就不看了,就把東西擺到太極殿來,讓諸位大臣開開眼界!”逄瑛幾乎一次一頓,滿臉殺氣。
片刻後,禁軍就把抄家得來的東西擡到了大殿上。八萬多兩銀子的金銀和珠寶玉器都擺了上來,堆了滿滿一地。
小皇帝走下殿下,順手拿起一個精美的銀壺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吏部郎中一年的俸祿,合銀不過百兩。這一個銀壺價值幾何?”說着,他將銀壺遞給了譚淵,“譚大人,你給鑑定一下。”
譚淵硬着頭皮接過來,裝模作樣地看了一下,訥訥道,“臣猜不出來。”
“晏大人,你呢?”小皇帝目示晏含貴。
“此壺重不過十五兩,但其裝飾精美,鑲畫弱栩栩如生,出自良師手筆,價值遠超其身重量。依臣估計,其價當在五十兩上下。”
“五十兩,呵呵,半年的俸祿啊。你可願用半年俸祿換這麼一個銀壺?”
“臣不願,亦不敢。若買了這麼一個銀壺,臣之一家老小,可就要喝西北風了。”晏含貴爲人持正,說起來倒是面不改色。
“八萬餘兩,一個郎中和一個員外郎,一年薪俸加起來,不會超過二百兩。也就是說,他們要做四百年的官兒,才能湊得齊這些東西。”小皇帝笑了,笑得衆臣子心頭髮涼。
“聖上,也許這兩人入官前,原本就家底豐厚。這些東西,不一定全是貪污所得。”晏言貴謹慎地回道。
小皇帝輕哼了一聲,轉身對吏部侍郎王珅道,“王大人,這兩人的入官前家境如何,你應該知道吧?”
王珅連忙回道,“祝希夷是均州鄖鄉人。其父是個秀才,以在本村教導童子爲生,家境一般;至於房安,出身貧窮,其父是和州漁戶。”
吏部侍郎的話從另一個方面證實這些東西來源不正。
小皇帝掃視了一下全場,“諸公現在還有何話說?”
衆大臣哪敢這個時候再接話,如果再提異議,就難逃貪官同黨之嫌。再說,當官的,哪一個屁股乾淨?除了幾個有限的清流以外,哪一個查出來都是死罪。這倒不是大齊的吏治敗壞得無以復加,而是自古以來,“官”始終與“貪”聯繫在一塊兒,即使是後世朱元璋那個狠人,以剝皮實草對付貪官,都沒法止住貪污之事,殺的連朱元璋都手軟了。
正應了那句話,這些官員排成隊,隔一個殺一個,肯定有漏網的,全殺了,肯定有喊冤的。而且這些喊冤的人中,真正冤枉的,寥寥無幾。
逄瑛是非常生氣,他沒想到在自己所呆的天子腳下,還真有人如此明目張膽,貪污這麼多銀兩。他現在有點後悔答應宋錚入蜀之事。若是宋錚繼續掌管右司,雖不至於殺盡貪官,但最起碼能使官員收斂一些。“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小皇帝也懂,只是留宋錚在身邊的想法,實在難以抑制。
宋錚從小皇帝眼睛裡似乎看到了什麼,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治吏,哪會那麼簡單!
果然,逄瑛剛剛回到寶座上坐定,一直沒有開口的黃元度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