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彈一陣陣的在我們身前身後炸開,炸點有時遠有時近,甚至還有的就炸在我戰士們藏身的防炮洞上。由於時間的關係,這些防炮洞全都十分簡陋,就只是一個縮緊了之後勉強可以藏進去的小洞。這樣的小洞其防炮能力是可想而知了,如果被炮彈直接打中,或是炸點在洞口附近都可以造成防炮洞內戰士的傷亡。
這是無法避免的,戰鬥之前我就特地交待過炮兵觀察員,一定要計算好座標並讓炮兵同志儘量小心的打。我也看得出來炮兵同志已經很小心了,因爲落在我們附近的炮彈相比起其它地方的炮彈那簡直就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只是炮彈這東西,特別是遠程火炮,就算是再歷害的炮手經過再精確的計算,也是沒有辦法那麼精確的。於是,很自然的就會有我所看到的誤傷。
對於這種誤傷,我也是無可奈何,只能寄希望於炮彈不會落到自己的頭上。雖然這種想法有些自私,但我想在這時候任何都會這樣想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炮聲漸漸弱了下來。我想應該是十分鐘,因爲之前我們要求的炮擊時間就是十分鐘,只不過在頭頂着炮轟的情況下時間過得很慢而已。這時我纔開始慶幸自己還活着。
等炮聲稍停時,我就小心翼翼的從防炮洞中探出頭朝往山頂陣地望去,看到的情景讓我情不自禁的鬆了一口氣。僞軍果然已經上當了,這時的山頂陣地上已經堆滿了人槍來槍往的撕殺在一塊,有時還會看到手雷互相丟來丟去……
“團長,僞軍上當了”對講機裡傳來了胡祖弟的聲音,這讓我意識到他還活着。
“嗯”我應着,隨口問了聲:“都沒受傷吧”
“沒受傷……”
“沒事”
……
聽到了幾名戰士的回答,我才意識這個問題問得有多荒唐,這要是犧牲的戰士,他還能回答嗎?
“團長,王營長他……”這時對講裡突然傳來了劉順義焦急的聲音:“王營長所在的防炮洞被炸塌了,他的位置離我只有五米遠,請團長准許我去把他挖出來”
“什麼?王營長?”聽着我不由一愣,但很快就冷靜下來咬着牙下令道:“誰都不準動,全都給我呆在原地”
這時候正是南、北兩面僞軍大開殺戒的時候,但他們暫時還沒有殺在一塊,如果我們這面有什麼動靜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則很有可能讓他們意識到打錯人而將矛頭重新指向了我們。我不能冒這個險,於是只能下了這個不近人情的命令。
“團長王營長也許還有救,只要我注意些……”
“執行命令”
劉順義似乎還是不忍心就這樣放棄,但最後還是被我一句話壓了回去。
一分鐘、兩分鐘……山頂陣地上兩隊僞軍之間的戰鬥越打越烈,機槍、衝鋒槍的響聲噠噠噠的響成一片,互相都把對方往死裡打。我相信這其中很大的一部份原因是李國強他們在煸風點火的原因,只是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我很想在那羣僞軍中將他們找出來,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如果我都能看得出那些僞軍中哪些是自己的同志的話,那麼僞軍也就不會上當了。
一陣槍來槍往之後,從南面進攻上來的僞軍漸漸佔了上風。這是可以理解的,僞軍也知道南面是585.2高地的弱點,同時也因爲南面是我軍炮轟的死角,所以無疑是僞軍這次進攻的重點。他們就算在剛纔我們阻擊中傷亡慘重,但戰鬥力還是僞軍中最強的。
於是隨着南面的僞軍拋出了一排手雷爆炸之後,他們就高喊着從陣地上躍起挺着刺刀衝了上去……
我相信這時另一面的僞軍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畢竟僞軍的喊殺聲跟志願軍戰士的喊殺聲還是很大的區別的但這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南面的僞軍有如決堤的洪水似的勢不可擋的朝北面一路衝殺過去
這支僞軍,我相信他們是戰鬥力很強的一支部隊。被我們圍困的僞軍逃兵人數不少,能被他們委以重任,那怎麼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只不過他們的運氣很不好,在反斜面朝我軍進攻的時候接連兩次被志願軍搶了先手而傷亡慘重。可以想像他們在攻上來之前那是憋了一肚子氣,這時眼看大仇就得報,哪裡還會管那麼許多,衝殺過去的時候個個都是逢人就殺就人就砍,北面的僞軍霎時就被殺得潰不成軍。
“??,?? ? ???(住手,自己人)”僞軍終於意識到他們中計,畢竟朝鮮語的喊殺聲和咱們志願軍的喊殺聲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於是在山頂陣地上敵對的雙方很快就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互相警戒着。
“砰砰……”
是自己人嗎?他們不敢確定,因爲當他們不約而同的想要停火的時候,總會有幾個人朝着對面亂打一通……
在這黑漆漆的戰場上誰也不認識誰,所有人的神經都是緊崩着,每個僞軍的手指都扣在扳機上小心翼翼的防備着對面的人,只要有一個人開槍很快就會引起連鎖反應引來一片槍響,於是隨着“砰砰砰……”的一陣亂響就倒下了一大堆人。
“停火停火我命令你們停火”幾名僞軍軍官抽出了M1911朝天鳴着槍,他們試圖阻止這種混亂的場面。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的舉動恰恰暴露了目標,還沒等他們來得急有下一步動作,幾把刺刀已經插進了他們的胸膛……
幾名軍官一被解決掉,就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們混亂了。山頂陣地上這些互不相識的僞軍突然就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可怕的局面裡。在他們身邊的人有可能是自己的戰友,也有可能是自己的敵人。但不管是戰友還是敵人,前一秒還在與並肩作戰,下一秒就會把刺刀捅向自己。這裡已經成爲了一個競技場,一個你不殺別人、別人就會要你命的競技場。只有最後的優勝者才能從這裡走出去,或者……誰也無法從這裡走出去。因爲我們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在風雨中對準了所有這些廝殺在一起的人……
這個結果倒是我沒有想到的,原先我只是想讓南北兩面的僞軍殺上一陣,隨後等他們“認識到錯誤”之後,再乘其不備帶着戰士們衝上去狠狠的殺上一陣。但現在看來似乎還可以再等等了。
這場景讓我有了點似曾相識的感覺,隨後我很快就想起,這其實已經演變成了“滲透戰”。我們在902.8高地上就用過這個戰術打退了人數衆多的僞軍的進攻,這招還是從僞軍特工部隊那學來的七連一排的戰士也在那一役全軍覆沒,如今它再一次在李國強一行人的手中發揮出了作用。
“滲透戰”在戰場上的作用是勿庸置疑的,這種戰術往往只需小投入就能收到大戰果,它不但可以讓敵人因爲分不清敵我自相殘殺而付出慘重的傷亡,還可以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讓敵人互相之間無法信任。
有在戰場上混過的人都知道,在戰場上最重要的就是配合和信任,因爲在戰場上常常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戰友的手中,有時讓戰友掩護你,有時你也要掩護戰友。這就是戰場上以性命相托的那種特殊的感情。
但是,如果與戰友並肩戰鬥時,還要考慮着他是不是敵人的奸細,下一秒鐘會不會把槍口對準自己而要時刻提防的話,那麼這場戰也就別打了。
這種困境,就正是山頂陣地上的這些僞軍面臨的問題。
事實上,這種戰術從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日軍到朝鮮戰爭,甚至到幾十年後的對越自衛還擊戰,交戰雙方一直都在使用也一直都沒有很好的解決方法。
其能夠適用的關鍵就在於,交戰雙方的樣子都差不多。比如說小日本除了個子比我們矮一些外基本沒區別,軍裝一換就很容易滲透進我軍的部隊。朝鮮戰場上朝鮮人如是,對越自衛還擊戰中的越南人也如是……
也不知過了多久,山頂陣地上僞軍的互相廝殺漸漸平息了下來。見此我不由心中一沉,很快就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李國強他們已經在這場混戰中全部犧牲了。這可以從僞軍羣中沒有人開槍也沒有人搗亂這一點可以看得出來
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錯了,在戰士們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山頂陣地上突然爆起了一聲巨響,霎時就有幾十名僞軍被炸得飛到了空中,其餘的僞軍也被炸得東倒西歪滾到了一邊失去了戰鬥能力
我不由愣住了,所有的愧疚就像那聲爆炸一樣爆發出來吞噬了我所有的視線。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我幾乎就看到李國強帶着戰士們拼搏到最後一刻的時候,毅然拉燃了炸藥包……甚至,他還有可能爲了不讓僞軍發現炸藥包而有意將導火索壓在身下……
“李營長我對不起你……”
在這一刻,這句話幾乎就佔據了我所有的意識。他是我的老部下,是我的同志也是我的兄弟,我們在無數個戰場上拼死拼活的一直打到了現在。雖說我明知道這就是戰爭,雖說我也知道沒人會怪我,但我還是無法接受自己親手將他和他的部下推向犧牲的這個事實。
這時我不禁想起了龐師長的一句話:“要做爲一名好的指揮官,就必須對敵人狠,對自己人也狠”
現在的我,不只是明白了這句話的真意,似乎也做到了
“團長團長……”
劉順義的叫聲把我從震驚和愧疚中拉了出來,隨後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時候正是發起衝鋒的好時機,於是當大聲朝對講機下令道:“同志們,爲了李營長、王營長,爲了犧牲的戰士們,衝啊”
“衝啊”戰士們高吼着從防炮洞躍了出來,挺着刺刀和衝鋒槍朝那些正被炸藥包震得頭昏腦脹的僞軍衝了上去……
槍聲、刀刃入肉聲、慘叫聲……一路隨着戰士們的腳步前移,凡是戰士們經過的地方,不管地上的屍體是死的還是活的,都無一例外的補上一刀或是打上幾發子彈。整場戰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山頂陣地已到處都是死屍,隨便跨出一步踩着的都是屍體,空氣中則充斥着各種慘叫和呻吟,四處瀰漫着硝煙味和血腥味,就連順着反斜面沖刷下去的雨水都被染成了紅色……
“團長敵人又上來了南面……”
剛剛解決掉了山頂陣地上的僞軍,還沒等我們休息一會兒,對講機裡就傳來了胡祖弟的叫聲。冷槍部隊的戰士配備有夜視儀,能看得見目標的他們在這黑暗中除了作戰外,還充當着觀察員的角色。
“照明彈”我想也不想就下令着,本來我還想在這屍山血海中翻出李國強的屍體,但現在看來已經是不可能了。
“突突……”的兩聲,兩發照明彈緩緩升到了空中,照亮了在反斜面上像骨牌一樣嘩嘩的趴倒在地上的僞軍。
“完了”我趴在地上看着反斜面上那麼多的僞軍,我不由心中一涼。山腳下還有沒有僞軍我不知道,隻眼前的這些僞軍粗略的估計下就有四、五百人。而且他們都是新投入的生力軍,我們卻累得連喘口氣都覺得累更重要的還是,我們剩下的彈藥已經不多了。能撐到現在,幾乎已經到了我們這支部隊的極限……
我撐了撐身子從地上坐了起來,嘆了一口氣後就下令道:“上刺刀”
戰士們都知道我這命令意味着什麼,不聲不響的抽出軍刺裝在了槍托上。
“同志們最後的時刻到了”我朝北面望了望,從容的說着:“想想我們的親人,想想我們的祖國,他們就在北方、就在我們的身後看着我們我們不能讓他們失望今天我們所做的,都是爲了我們的親人過上更好的生活,都是爲了我們的祖國更加富強。爲了他們,我們絕不退後一步,敵人可以佔領我們的陣地,但是他們必須踩着我們的屍體過去”
“絕不退後一步”
“戰鬥到最後一刻”
“只要還有一個人,就絕不讓敵人過去”
……
戰士們紛紛舉起手來宣誓着。
不知道爲什麼,這時候的我心裡很平靜。如果真要說一個原因的話,也許就是我手下的戰士在這裡犧牲了太多太多吧對他們我心裡有愧,我的愧疚來自於沒能保住他們的生命,沒能活着把他們帶出戰場,沒能讓他們走出這朝鮮戰場上的最後一戰。
也許,只有我陪着他們一塊死在這裡,才能減少我內心的那份愧疚和負罪感。在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爲什麼會有那麼多志願軍的幹部,在手下的戰士大量犧牲後,拼死拼活的甚至是痛苦流涕的都不肯下戰場。
他們的感受,應該跟我差不多吧不過我想我比他們幸運,因爲我可以在這裡陪着我的兵,陪着我的兄弟……
“團長”隨着一聲女聲,金秋蓮提着已經上好刺刀的步槍貓着腰來到了我的身旁,絲毫也不理會其它戰士的目光說道:“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可以嗎?”
我笑了笑,想也不想就點了點頭,說道:“當然可以”
金秋蓮轉過頭來滿意的看着我,眼裡充滿了笑容,似乎還有點淚水。
這個時候誰還會在乎這些呢?就算戰士們說我有作風問題又能怎麼樣?下一刻咱們也許都要變成冷冰冰的屍體了。
“崔偉”冷不防林雪又出現在我的另一邊,同樣也拿着一把裝着刺刀的步槍,目光一點也不退讓的直望着我說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到底愛不愛我”
林雪的話音不小,以至於大多數的戰士都聽到了她的話,紛紛側目朝我們望來,其中還有好一些戰士臉上帶着稀奇古怪的笑容,然後還有一聲王新合那讓人生厭的笑聲。
我也不由愣了下,金秋蓮會問出那樣的話很正常,她的性格就是那樣的。但林雪這平時都像小兔子一樣碰下就要跑的人這時候也會問出這麼大膽的話,甚至比金秋蓮還要大膽,卻讓我十分意外。
不過想想也沒什麼奇怪的,這人都要死了不是?還有什麼話不敢說的
“愛”我看着林雪的眼睛深深的點了點頭。
愛情是唯一的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在我身邊的這兩個女人,她們中任何一個人有生命危險,我都會毫不猶豫的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我不想她們任何一個受到傷害……
一絲興奮在林雪眼裡閃過,原本像冰山一樣的臉龐瞬間就在我面前融化了,接着很快又回覆了以前嬌滴滴的樣子,轉過頭去用幾乎就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我明白了一起死吧,下輩子只許有我一個”
我幾乎就是含着眼淚笑出聲來,能和兩個紅顏知已,還有一大幫兄弟死在一起,這輩子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