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鐵進來的時候,窗外有大雨過後的清新,臨窗而望,是大片大片開闊的深綠蔓延,冷風輕叩着窗楞,夾雜着被雨水浸透的溼冷氣息透過幽深的長廊,吹在臉頰上。此時天已矇矇亮,暗色的霧氣縈繞在庭院間,迴廊兩旁是一簇簇以緋紅浣紗爲燈罩的燈籠,橙黃暗淡的光影照着一院的濛濛細雨,光線微弱,明爍不定。
小舟轉過身來,就見一人從蕭鐵背後走出來,個頭不高,模樣卻是俊秀。
容子桓對着小舟行了個禮,說道:“宋公子,我要走了。”
“走?”
許是屋子裡太空曠,連聲音都夾雜着清冷而漫長的意味,小舟微微蹙眉:“去哪?”
“驅胡令已經解除了,我要去找我阿媽。”
小舟聞言點了點頭,淡淡道:“好。”
她答應的這樣乾脆利落,反而讓蕭鐵和容子桓都微微一愣,蕭鐵似乎不太情願,沉聲說道:“小舟,小容年紀這樣小……”
“他自己想要走,我們便不該攔着,更何況他還是去尋他母親。”
容子桓面色微動,終於去了兩分冷淡之意,畢恭畢敬的對小舟行了一禮:“多謝宋公子。”
小舟默默的轉過身去,房門打開,又再關上,孩子的腳步聲漸漸去的遠了,和着這漫空的霏霏春雨,一同離了這座空寂的院子。
“今日午時,烈家人就要被斬首了,男子全部處死,女子十八歲以上處斬,十八歲以下被充爲官奴。”
廊下一株碧蕊寒心梅開的正豔,脈脈寒香如秋後冷雨,一絲絲的遊曳進了屋子裡。小舟微微皺眉,腦海中突然想起一抹紅色的影子:“烈紅桑呢?”
蕭鐵答道:“她剛剛過了十八歲的生辰。”
覆巢之下無完卵,這才幾個月的時間,昔日的天之驕女就已經淪爲了階下之囚,而她那些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心事,終究還是成了一個破碎的夢,再也沒有時間、沒有立場、沒有機會、沒有資格、甚至是沒有命來說出口了。
“不過有一件事很是奇怪。”
蕭鐵緩緩皺起眉:“烈容卻不在今日的行刑名單當中,刑訟司給出的答覆是,烈容罪大惡極,要交由軍院處以軍斬極刑。可是我託少陵公主去打聽,彭將軍卻回答的很含糊,似乎軍院不打算介入此事。”
小舟眉梢淡淡挑起:“烈容?”
“就是淳于烈,他被剝了賜姓,他原名就叫烈容。”
小舟皺着眉,細細想了片刻,燭火幽幽暗暗,她的臉在燭火之中模糊不清,像是被水化開了的墨跡一般:“的確有古怪。”
她輕輕的點了點頭,說道:“你再去打聽一下。”
“好。”
“你等一下,我換件衣服。”
蕭鐵點了點頭,就見小舟轉身進了內室,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才走出來,一身素白長袍,外罩白緞披風,白靴白帶,連腰間的玉石也換成了羊脂白玉,越發顯得身形消瘦,眼眶極深。
蕭鐵道:“你要出去?”
“恩,”小舟點頭,徑直走過他的身邊,推開房門道:“去看望一位朋友。”
“我吩咐人幫你備車。”
初春的天氣,空氣裡還略微有些微涼,晨風從窗楞間無孔不入的吹進來,使得她梳理的一絲不苟的鬢角髮絲微微浮動。掩住風帽,小舟緩緩擡起頭來,只見瀟瀟冷雨中,遠遠望去盡是天逐城連綿起伏的飛檐斗拱,高樓望斷,星海萬里,極遠處的巷子裡,已有早起的小販打着油傘推着貨車在走街串巷,香噴噴的豆花味順着牆壁飄了進來,勾的人食指大動。
“不用,我走路去。”
今日是烈府滿門抄斬的日子,太陽還沒露頭,刑人司門前就聚滿了人,小舟繞過了斬臺,從紫薇門出城。離開的時候,天還下着雨,淡青色的遠山籠罩在白茫茫的雨霧之中,遠江如鏈,蜿蜒的流過,原野上的荒草繁盛,高高搖曳,與馬背平齊,大風吹動之間,那離離青草宛如赤金微波,自廣袤的天際一波一波的涌涌而至。
小舟打着一隻紙傘,是剛剛在路邊隨便買的,傘面上畫着一條河、一艘船、一個人,寥寥幾筆線條,就勾勒出一副送別的畫面來。雨絲輕飄飄的打在傘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小舟最近又瘦了,原本圓圓的臉頰塌陷下去,下巴顯得尖尖的,越發突出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她慢慢的走,偏離了驛道,向着一片荒蕪的山峰走去,荒草長得老高,在風中搖曳着,積水沾溼了衣襬,腳下也很泥濘,她卻看都不看一眼,徑直往前走。
世人都記着今天烈府滿門抄斬,卻忘了今天也是忠毅伯下葬的日子。
新皇登基之後,自然是對在這次政變中的功臣論功行賞,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之前假扮太子十餘年的安霽侯府死士,他死在淳于烈一黨手上之後,新皇追封其爲忠毅伯,賜千金、蟒袍、玉帶,世襲罔替,厚葬於朔望峰。
然而世人都知忠毅伯雖然也在安霽侯的授意下娶了幾位妃子,但卻並沒有後代留下,所以這樣的賞賜自然也就成了一句空話。而且安霽侯事後甚至推掉了親自爲他安排後事的差事,新皇也只是下了個封賞的旨意就了事了,明察秋毫落葉知秋的朝廷大臣們立刻警覺的發現這位忠毅伯實際上並不像是表面看起來的那麼得聖眷,所以對於一個已經死去並且無後無根基的伯爺,也就無人願意再去做表面功夫了。
朔望峰上一片冷寂,細雨霏霏,鳥雀盤旋,墓地兩旁種着松柏,被雨水一衝,越發顯得枝葉青翠,鬱鬱蔥蔥。
禮官穿着官服,正在一旁一本正經的誦讀着祭文,一篇祭文寫的花團錦簇,聽起來竟有幾分慷慨激昂的凌然之氣。陵墓周圍除了幾名鴻臚寺的司儀官員,就只有一些侍衛,連一個來觀禮的人都沒有。一尊巨大的棺材放在一輛馬車上,幾名侍衛懶散的守在一旁,因爲離得遠,幾人還在小聲的聊天。
爲了今天的喪事,來的幾名官員今天都起的太早,此刻還有點打瞌睡,也沒人管理秩序。在這樣悠閒懶散的氣氛下,就連讀祭文的官員都有些懈怠,讀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打了個哈欠,垂眼看去,卻沒一個人注意他,登時福至靈心,將祭文中間部分省略了大半,直接一句“英魂安息”了事了。
見門面功夫做完了,幾名下屬頓時擼胳膊挽袖子的走上前來,準備今天的最後一道工序——下葬。
而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緩緩響起,不急不緩,沿着溼潤的山路,一步步的走了過來。
一名白衣白袍的年輕公子,看樣子不過十六七歲,身量不算高,面容卻蒼白俊美,隱隱透着一絲柔媚的邪氣。一雙琥珀色的眸子精光閃爍,淡淡的盯着衆人,只是輕輕一掃,就讓人覺得脊背發寒。明明沒有半點能夠顯示身份的配飾,可是卻讓人不敢有絲毫小覷。一名鴻臚寺官員上前說道:“不知這位公子尊姓大名,來此有何貴幹?”
小舟淡淡的擡起眼梢瞟了他一眼,說道:“今日不是忠毅伯下葬的日子嗎?我來送他一程。”
官員立刻恍然,忙讓開路道:“來的正是時候,若是再晚來一步,就見不到忠毅伯的最後一面了。”
小舟沒有說話,徑直走過去,細雨偏斜,城內大國寺的鐘聲悠悠迴盪在遙遠的天際,隔得那樣遠,如同纏綿的柳絲,餘音嫋嫋。站在此處的峰頂,極目望去,似乎還能看到盤旋在大國寺金頂之上的梵音佛香,夾雜着聲聲木魚,伴隨着這清冷的風,悠悠的傳了過來。
棺木是以烏山金楠木所制,因爲世人皆以爲他信奉佛教,所以棺木周圍刻着一圈淡金色的梵文,陽光照在上面,有着淡淡的金輝。
世人常說入土爲安,只不知他如今是否真的得了安寧。棺木緩緩沉下,黃土一層層的灑上去,漸漸再也看不到那閃爍着金芒的佛家梵唱。
以忠毅伯的爵位,他的葬禮和墓地本不該這麼草率,可是安霽侯之前卻說忠毅伯死前要求自己死後葬禮一切從簡,不得鋪張。是以今日的這座墓地,簡直和尋常百姓沒什麼分別。葬禮很快便結束了,燒了一些紙錢牛馬,鴻臚寺的官員對着這唯一前來送葬的人說道:“葬禮已經結束了,我等要回去覆命了。”
“大人辛苦了。”
小舟默默點了點頭,淡淡說道:“我還要再呆一會。”
人羣漸漸遠去了,山野間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寧靜,小舟蹲在墓地前,撫摸着那尊墓碑,只見上面言簡意賅的刻着幾個大字:忠毅伯李忠之墓。
沒有家門前綴,沒有落款姓氏,只有這七個大字,像是一個笑話一樣的刻在上面。
李忠?
舊主恩賜的姓,皇帝親賜的名?
小舟冷冷的笑,輕聲道:“你躺在這,一定很委屈吧?”
朔望峰極高,山下已經桃花處處,山頂卻猶自有冰雪點綴,寂寞橫絕,如臥龍橫倒。小舟拿拳頭點着“李忠”那兩個字,撇着嘴說道:“你看到這兩個字,也一樣覺得很噁心吧。”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我是來帶你走的。”
她笑了笑,就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手。兩側原本安靜的樹叢裡,卻頓時竄上來幾名身手敏捷衣着普通的中年漢子。
“動手吧。”
她淡淡的吩咐一句,衆人就拿着傢伙幹起活來,比起鴻臚寺那些四體不勤的官員,這些人的動作顯然要快上許多。官員們忙活了一個多時辰,他們只半盞茶的時間就給破壞的一塌糊塗。
“東家,你看這……”
棺木已經被啓開,小舟走過來,靜靜的看了一眼,嘴角溢出一絲冷淡的笑意來。
果然。
棺木空蕩蕩的,不見屍首,只有一隻陶罐。
這一點,她是早就想到的。
雖然大華這裡並不流行火葬,但是他還是不能全屍下葬。畢竟當初爲了瞞天過海,李九青曾派人在他的背上僞造了一條皇家黑龍,而如今真相大白,那個人自然不容許這世間存在兩條皇龍。
就算,他已經死了。
親自彎腰,抱起那隻陶罐,脫下背後的披風將之包好,轉身就往山下走去,清淡的身影在春日蒼茫的寒氣中看起來格外孤清。身後的下屬則是默不作聲的做着善後工作,重新下棺安葬。
塵歸塵,土歸土,這世間的事從來就是如此。有人歡喜,有人哀愁,有人一朝榮極,有人零落成泥。
下山的路變得輕快了許多,罐子在懷裡抱的久了,漸漸有了溫潤的暖意。小舟棄了傘,牛毛般的細雨一絲絲的打在她的頭上,順着蒼白的額頭流下來。
走到山腳的時候,突然看到山下的河邊站着一名男子,二十出頭的樣子,劍眉星目,俊朗的異常,一雙眼睛深若寒潭,凌烈着崢嶸的劍氣。他穿着一身月白軟緞寬袖蘭紋深衣,腰間繫着一條雲碧色的絲絛軟帶,負手立在河邊,身上籠着一層淺金色的光暈。
見小舟從山上下來,他微微擡了下眼梢,山下的四月,正是桃紅柳綠,芳菲無限的時節,奈何在他的這一眼之下,卻都顯得冷寂無光,小舟不解的看着這人一步步走來,略略止步,目光不卑不亢,帶着幾絲詢問的看着他。
“這位兄臺剛從山上下來?”
“是。”
“山上熱鬧嗎?”
小舟微微一笑,揚眉說道:“這個時候,京裡更熱鬧些。”
那人的目光在小舟身上悠悠轉了一圈,然後說道:“兄臺沒帶傘,雖然雨很小,但是一路走回去,也會淋溼了。不如讓我送你一程如何?”
小舟笑道:“如此就多謝了。”
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就這樣在蒼茫的曠野上緩緩而行,細雨一絲絲的打在他們的袍角上,有着冰涼的觸感。那人比小舟整整高了一個頭,撐着一把大傘,將小舟的身體完全籠罩在傘下,自己的半個身子則淋在雨裡。默默走了一路,竟然一句話都沒有說,朔望峰本就離城門不遠,如此走了一個多時辰,也到了城門口,小舟對那人說道:“多謝兄臺相送。”
“我也只能送你這一路了。”
這話說得突兀,好似他們相識很多年一樣,可是小舟卻沒有半點驚訝,靜靜的站在那裡,任男子的手伸過來,似乎想去觸摸她懷裡的陶罐,可是手指懸於陶罐上空,沉默許久,終究還是縮了回去。
“帶他走吧,想必他也不願意頂着那個名字孤零零的躺在山上。”
小舟點頭道:“大公子英明。”
那人聞言微微一愣,隨即皺眉問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小舟笑道:“聽說李二公子的母親是西涼第一美人,我一直以爲二公子的眼睛一定是像他的母親。今日見了大公子,想必安霽侯爺年輕的時候,也是一位風華絕代的美男子了。”
李恪靜靜的看着她,雨漸漸的停了,雲層之上天光明媚,城外田野漠漠,盡是油綠清脆的稻田和如金子般燦爛的油菜花。兩人站在城門前的古道上,身側青黃交揉在一起,如一匹斑駁絢麗的錦緞,李恪的眼睛鋒芒閃爍,淡淡說道:“你的確很聰明。”
小舟莞爾回禮:“多謝誇獎。”
“告辭。”
“大公子慢走。”
半暖半涼的風從耳邊輕輕的拂過,將柔和的日光隔在樹影之外,小舟望着李恪的身影一步步的走進了那座猙獰巍峨的城池,依稀間覺得他的背脊似乎有些疲憊。
關於李恪與他少時的往事情誼,都已隨着他的離去而化成了飛灰,從此以後,這世間最後一個記得他少年模樣的人,也將那段記憶徹底放逐了。
小舟抱緊懷裡的陶罐,指尖冰冷,突然也覺得有些累了。
舉步走進城池,將身後那一片韶光春色,拋卻在濃濃冷雨之中。
京城仍舊是京城,並不會因爲誰的離去而少了一絲半點的熱鬧。
路過刑人司的時候,已是一地狼藉的鮮血,古時候的百姓們缺少娛樂活動,平日裡除了看看雜耍聽聽戲就沒有什麼別的精神娛樂了。所以就變態的對這種殺人砍腦袋的血腥事件異常鍾情。此時行刑已經結束了,他們卻仍舊將道路圍了個水泄不通,熱熱鬧鬧的在一起討論八卦。
昔日鐘鳴鼎食的富貴豪門一朝殆盡,赤紅的鮮血流淌在天逐城的青石板長街上,和塵埃泥土混合在一起,被那些貧賤之人踩在腳下。
小舟經過的時候,刑人司正在收斂屍體,囚衣散發,手指青白,腳鐐叮叮噹噹的作響。一顆顆沾滿塵土的頭顱裝在一輛車上,屍體則分開放置,殘忍肅殺中,還帶着幾絲令人敬畏的蕭條敗落。
權利的角逐,歷來是場至死方休的戰役,勝者坐擁萬里江山,敗者零落成草寇豬狗,冰冷的屠刀懸於頭頂,即便是三歲幼童的頭顱也一樣斬下,從沒有絲毫猶豫。
小舟已不願去看那狼藉污濁的屍首中是否有一具年輕瑰麗的身體,自古以來樹倒猢猻散,權利的巔峰上永遠有人倒下有人崛起,倒下的雖然未必能再次站起,然而崛起的人也未必能永遠風光,享受過那麼多世人無法企及的富貴榮華,終究要爲這一切付出代價。
她抱着陶罐轉身而去,步伐沉重,但背脊卻仍舊挺拔。
推開宅子的門,就已經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明裡暗裡到處都是冷漠森然的刀鋒,宛若寒夜裡灑下冷雨,透着無所不在的寒氣。
正廳裡的少陵公主一身華服,仍舊是那副天家的華貴之氣,只是小舟注意到,只有在看到蕭鐵的時候,她纔會有一時間的放鬆和溫和,嘴角輕笑着,如同一個普通的少女。
蕭鐵卻明顯沒有注意到這些,見小舟走進來,忙幾步上前去,當着公主的面在她耳畔耳語道:“公主帶來一個人,看起來身份不低。”
少陵公主卻並沒有怪罪蕭鐵的無禮,反而很溫和的對小舟說道:“有人在偏廳等你,你先過去吧。”
看到少陵公主的時候,小舟已經知道是誰來了,所以推開偏廳房門時,她也並不如何驚訝。眼前的男子穿着玄黑華服,上面以暗線繡着常人不易覺察的金九龍紋,王冠巍峨,劍眉若飛,輪廓鮮明。他聞聲淡淡回首,目光穿透珠簾,迎上小舟的目光。
小舟站在門口,靜靜的看着他,一時間思緒有些恍惚,好似又看到了那個一身青衣的男子,站在梵香縈繞在古室裡,目光柔和的看着她,輕笑着說:“真是個傻孩子。”
“給皇上請安了。”
小舟盈盈拜倒,沒有自持驕傲的倔強,也沒有鬱鬱不平的怨憤,宋小舟從來就是一個識時務的人,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標榜什麼人權,大唱什麼“只跪蒼天和父母”的屁話。
她跪在那,對這位如今大華土地上最後權勢的人行禮,眼神中看不出任何一絲憎恨,同時,也沒有多少的敬畏在裡面。
她這種態度,反而讓夏諸嬰覺得有些不舒服,他默默地退後一步,說道:“我是夏諸嬰。”
是的,他是夏諸嬰,不是方子晏。
小舟當然聽得出他的潛臺詞,可是她卻只是擡起頭來,滿臉笑容的說:“皇上是我大華君主,英明神武,萬壽無疆。”
夏諸嬰聞言緊緊的皺起眉來,他目光深深的看着她,略略有一絲煩躁的說:“你起來。”
“多謝皇上。”
小舟誇張的拜倒在地,然後站起身來,遠遠的退開,垂首站在門口,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安靜的一言不發。
夏諸嬰站在桌子旁,手旁邊是燒着檀香的薰爐,此時並沒有點燃,冷冰冰的擺在一旁。他默默的看着低着頭做出一副恭敬狀的小舟,只覺得胸口的鬱結之氣一絲絲的升騰而起。有些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好似頑石一般的壓在心頭,卻怎麼也宣泄不出。
他爲何要來這,又想跟她說什麼?感謝她當日施與援手?還是懲處她這些年的屢次造次?
可是無論是哪一次,宋小舟都是鮮活的,打架、怒罵、戲弄、拼殺,乃至攜手對敵,她都是真實的,遠不像是現在,畢恭畢敬的垂首站在一旁。然而夏諸嬰知道,她縱然表面上恭敬,其實心裡並非有幾分尊重。甚至從她那低着頭的姿勢中,他都能感覺的到她淡漠的嘲笑。
冷漠?疏離?不屑?嘲諷?
這些又算得了什麼,他如今已是皇帝,不喜歡的大不了直接殺了。他要的向來只是別人的懼怕和服從,又何必去管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
可是爲什麼?他現在卻是這樣該死的憤怒?
他眉梢一挑,強壓下心頭的怒火,轉眼間已換了一副面容,淡淡說道:“你要離京了嗎?”
“回皇上的話,是的,草民在大司局的案子已經了結了,馬上就要回家鄉去了。”
看了一眼她身上還泛着潮氣的衣服:“你幹什麼去了?”
“去送一位朋友。”
夏諸嬰微微眯起眼睛,頗感興趣的哦了一聲:“什麼朋友?”
小舟也擡起頭來,臉上笑容不減:“一位很重要的朋友。”
“很重要?”
小舟點頭道:“是的。”
夏諸嬰眼眸凝成一點星子,好似發現獵物的狼,聲音清冷若碎冰,淡淡道:“那我是你何人?”
小舟笑道:“皇上是天下萬民的君主,自然也是草民的君主。”
腰間驀然一緊,小舟頓時被他狠狠的拽入懷中,他貌似惱羞成怒,一雙眼睛閃着懾人的怒色:“我不許你走?”
小舟仰頭,挑釁的看着他:“皇帝是天下至尊,對黎民百姓有着生殺予奪的大權,自然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夏諸嬰固執的盯着她,緩緩道:“我要納你爲妃。”
小舟微微一愣,隨即頓時笑了起來,她笑的花枝亂顫,好似遇到了極好笑的事情一般。夏諸嬰的神色卻好似越發惱了,緊緊的擁住她的腰,沉聲說道:“你笑什麼?”
小舟踮起腳尖,緩緩的湊近他的耳朵,輕笑着說:“你還不如殺了我呢。”
夏諸嬰冷哼:“你若是不答應,我就殺了你的家人。”
一直淡笑着的宋小舟終於色變,轉過頭來冷冷的看着他,嘴角輕扯,劃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你可以來試試。”
小舟冷酷的表情終於讓夏諸嬰找到了一點熟悉的存在感,他眉心緩緩舒展,手指掐住她的下巴,眼神中閃過一絲殘忍,冷冷說道:“你恨我?”
小舟冷笑不語。
“你恨我殺了他?”
他手上的力道加大:“別忘了,他差一點就成功了,若不是你,我今天也不會站在這裡。”
小舟的耐心終於宣告終結,一把揮開他的手,冷冷道:“如果你今天來就想說這些屁話,那麼你現在可以滾了。”
見她終於恢復了往日的樣子,夏諸嬰爽快的長笑一聲:“宋小舟,殺死他的人當中,你也算一個,所以少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這種樣子別人做做也就罷了,你這種人來做,只會讓我覺得噁心。”
他目光灼灼,冷笑的繼續說道:“我不妨再警告你一次,鑑於你在崖底的功績,以前的事情我便不再跟你計較,但是從今以後,你若是還同李錚來往密切,那麼不要怪我不顧情分。”
小舟仰起頭來:“你我之間,有什麼情分在?”
夏諸嬰聞言眸色更深,冷冷的逼近她:“膽子大的人我見過很多,但是像你這樣的,還真是少見,你真的不怕我?”
“我當然怕,我怕的要死。”
小舟邪笑着瞟了他一眼:“淳于烈雖然死了,但是你連在光天化日之下處死他的勇氣都沒有,西陵蘇水鏡安好無恙,朝野上杜明南仍舊在掌控大局,瀚陽派系的觸角幾乎霸佔了整個大華,尚野也唯蘇秀行之命是從,其他兩個軍省太尉甚至連你的登基大典都沒親自到場,堂堂一個帝王,竟要託庇於少陵公主,依靠着她背後的彭將軍纔能有所依仗。三越圍繞,青疆虎視,五大軍省沒有一個是你的心腹,就連王域的軍隊也掌握在軍院和李家的手中,除了一個皇帝的虛名和御史臺翰林院的一幫筆桿子,你還有什麼?你這個皇帝,是不是也當得太窩囊了一點?”
夏諸嬰大怒,眼眸漆黑若墨,翻滾着層層怒意,她卻好似不查,手按在他的胸口,聲音輕的好似浮雲。
“我真怕你撐不了幾天。”
宋小舟哈哈大笑,一撩衣袍就坐了下來,冷冷道:“再教你一個道理,在自己立足未穩的時候,就不要囂張的四面樹敵。淳于烈那樣樹大根深的老妖精都能輕易被人家玩死,更何況是你這隻羽翼未豐的小雛鳥?李九青能造出一條假龍瞞天過海十幾年不被人發現,那麼自然就造的出第二條。奉勸你一句,安分守己,纔是保命之道,會咬人的狗,從來都是不叫的。”
窗外有風吹過,樹葉碰觸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庭院裡越加清冷,他的心在剎那間冰冷了下來,眼角幽幽,冷笑一聲道:“這纔是宋小舟嘛。”
他轉身就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就留着你的命,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着我是如何做這個皇帝的。”
他的聲音清冷若斯,夾帶着風雷之氣傳進小舟的耳鼓裡,擡首之間,已然不見了他玄黑色的衣角。小舟坐在椅子上,倒了杯茶,溫熱的水汽升起,使得她的面容都有幾分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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