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大華如今的第一首富,輿論自然首推淮陰方氏,這是一個傳承上百年,累積過四代的大家族。全國各地都有方氏的銀號商戶,如今坐鎮湘然的是方氏家主的第三子方羽山,也就是方子晏的父親。只看方子晏平日的言行舉止,想必就能揣度到方氏的財力。
但是如果你真的相信,那麼你就大錯特錯了。
古訓告訴我們,要眼見爲實,然而身處於世,經驗又告訴我們,眼睛所能看見的,往往是別人想讓你去看的。真正大道無形的超級富豪,永遠是大隱隱於市。
此時此刻,瀚陽白家的祖屋裡,就密密麻麻的坐着二十多人,人人屏息止氣,恭敬的望着端坐於上首的那人,不敢說一句話。這套祖宅年代久遠,並且屢經波折,雖然被李二公子買下之後修繕得當,但是已然顯得有幾處破敗。房間裡光線不是很好,矇昧昏黃,兩隻通臂白燭靜靜的燃着,不時的滴下一滴蠟油。一張巨大的沙盤擺在屋子當中,上面是很尋常的海域地形圖,大華處於正中,三越、青疆、西域諸國環繞,海濱湛藍,以細線勾畫,十分詳細。
只是和別家的沙盤略略有些不同的是,幾十個金燦燦的金器,正端端正正的擺在各方勢力的國都上。
“二公子,”端坐在左手第一位的老者形容俊朗,蓄着三寸短鬚,一身慄褐色的衣袍,看不出如何華貴。他緊緊皺着眉,似乎有什麼難言之事,沉聲說道:“我們千里迢迢的趕來,就是誠心向你請罪來的。”
屋子裡一片死寂,沒有人說話,沒有出聲,所有人都低着頭,敬畏的看着自己的腳尖。
見上面無人說話,短鬚老者苦着臉繼續說道:“請您這次一定要出手救救我們。”
外面傳來清脆的蟬鳴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上面那個權威的聲音。然而,沒有,沒有,還是沒有。衆人的一顆心漸漸冷了下去,手足都在發寒,心中無聲的默唸道:難道,真的無力迴天了?
“砰”的一聲輕響,老者一咬牙,突兀的跪在地上,雙手顫抖,手臂卻青筋崩顯。縱橫四海多年,便是當今天子也不曾放入眼底的西涼葉氏家主,今天終於彎下他高貴的膝蓋,跪在了那個他曾經從不曾正眼看過的人面前。
“二公子,葉氏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若是你不肯出手相助,我們便會一無所有了。”
“二公子開恩!”
後面的二十多人齊齊跪下,人人心思酸楚,卻又無可奈何。
常言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是這才幾年,就已經風水逆轉了。
“咳咳——”
一聲清淡的咳嗽聲緩緩響起,卻好似打雷一樣震在了衆人的心口上。
二公子身體不太好,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據傳當年安霽侯還是瀚陽太尉的時候,曾經因爲夏諸嬰皇儲失蹤事件,而親自監斬屠殺了湘然城白氏滿門,當時二公子還不到半歲,卻在行刑那天從城東的家中一路爬來,直到邢臺,最終在白氏的喊冤斬首之時,一口心血吐出,染紅了湘然邢臺上的那朵紫陽雕花。
當年人們不明就裡,還以爲是孩子被血腥的場面嚇到。然而兩年後,夏諸嬰皇儲死而復生的返回天逐王域,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上報天聽。衆人這才知道白奕並非逃兵叛賊,乃是救駕有功之人,那麼當年那場滿門抄斬的血案就必須被平反了。
此時,再聯繫起當年李家二公子的情形,百姓們自然而然聯想出各種神乎其神的版本。
天意如此呀,神佛託夢啊,童目通靈啊,總之是半歲的李二公子早就知道了前因後果,所以纔會極力去阻止。不成之後,失望嘔血,就此落下病根。
但是不管怎樣,冤屈得到昭雪,忠良得到平反,皇家和軍政兩院明察秋毫,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而李二公子妖星降世,身帶詭秘之說,也是早早的流傳於大江南北,和他的才名一同被世人稱頌。
而此刻,這個被視爲古往今來第一神童的八歲少年,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華貴錦袍,脖領處縫着一圈白狐毛,簇擁着他俊秀的臉孔,越發顯得如雪玉雕琢一般。
唐辰立刻奉上一杯茶,李錚淺淺的喝了一口,突然擡眼,好像此刻纔看到諸人跪在他面前一樣。嘴角帶着一絲笑意,看起來溫和淡定,卻並不顯得過分親近,只是略略有些詫異的問道:“葉先生這是做什麼,您是長輩,這樣自降身份,不是在打我的臉嗎?”
葉雍嶸臉皮發燙,卻仍舊跪在地上,沉聲說道:“上次葉賢無狀,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二公子。我事後已經狠狠的教訓了他,如今葉賢已經被施以宮刑,逐出了葉家長房,相信有了這次教訓,他以後做事會小心的。”
李錚聞言眼光一動。
宮刑?那就是不能再有子嗣了,這樣的話,葉賢這輩子也別想靠着長房嫡子的身份而妄圖染指半分葉家的家產了。
他脣角牽起,仍舊是很淡定的一笑,說道:“賢少爺畢竟年輕,做事多少有些輕狂,只要年紀大些就會逐漸成熟。先生這樣罰,會不會太重了些?”
葉雍嶸連忙說道:“年齡不是藉口,他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
李錚微微嘆息:“可是,大管事未免要怪罪我了。”
葉雲止是葉賢的父親,也是葉雍嶸的長子,正跪在葉雍嶸的身邊。聞言擡首沉聲道:“二公子言重了,犬子自作自受,怪不得別人。”
李錚放下茶杯,突然站起身來,走到葉雍嶸身邊,扶着他的手臂說道:“外公請起。”
這聲外公一叫出口,葉雍嶸的眼淚差點沒流下來。倒不是對這位外孫有多麼的喜愛,只是他知道,葉家終於有救了。
“諸位舅舅也請起來吧。”
李錚的母親,正是西涼葉氏的主脈小姐,雖然是偏房所生,到底也是葉雍嶸的女兒。不然也不會有資格嫁給李九青爲妾,這幾年更是列爲平妻,享有封號。只是這位已經嫁作人婦的葉小姐和自己的本家並沒有什麼來往罷了,倒是她的兒子,這幾年經常出入西涼,和有着可怕財力的葉氏有些聯繫。
“其實這件事,也並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可怕。”
才僅僅八歲的李錚站在沙盤前,面色淡淡的說道。從出生起就顯露出可怕智慧的他,經過這些年的蟄伏和諸多變故的歷練,已不可能如他外表一般,是一個心智簡單的少年了。
他的手輕輕的點在東海三越的國土上,靜靜說道:“葉氏養了那些黃金刺客這麼多年,也該動動了。”
無人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有葉雍嶸盯着他的手指,似乎微微捕捉到了什麼。就聽李錚繼續說道:“想要化解官家商號對西涼銀票的壓力,挽回西涼錢莊的頹勢,我有三條計策,你們可以參詳一下。”
“第一,東越和北越近期又在同南越開戰,你們可以從中加以挑撥,給雙方金錢和物資補給,擴大戰局。第二,影響葉氏在朝堂上的暗勢力倒向烈武侯,支持烈武侯派系的政見,公開支持南越。第三,等待時機,哄擡鹽價,提高西涼錢莊的利息。”
李錚說完之後,緩緩轉過身來,靜靜的看着衆人,眼神精明的像是一隻老狐狸,哪裡像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只聽他語氣淡淡的問:“我說的,你們懂嗎?”
懂嗎?
所有人呆若木雞,應該是不懂吧。
大華商行乃是歸於宮內管轄,直接隸屬於政院系統,從年前開始,他們就在籌備新一輪的經濟封鎖。想要藉着國家的信譽,發行新的銀票,取代西涼葉氏經營了幾百年的貨幣壟斷行業。
這一點,就算是葉氏富可敵國,但是他們卻沒有絕對的資本和勇氣真的去和一國抗衡。這個時候,除了派出刺客暗殺政院財政司馬,或是殺死夏氏皇帝,幾乎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可是就算殺死了這些人,難道就能保證下一個上位的人不會來打葉家的主意嗎?
大華的國力漸漸穩定下來,無論是哪一個君主或是政權,恐怕都不會允許葉家這樣的龐然大物的存在吧。
今日來找李錚,也只是抱着萬一的希望。可是他卻不謀劃國內,反而要去挑起三越的內戰,還要葉氏倒向安霽侯的死對手淳于烈?這,究竟是什麼原因?
李錚看着衆人木然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嘆,解釋道:“大華海域太短,國用食鹽八成出自三越,而這麼多年來,食鹽的普遍交易都是以我西涼葉氏的銀票兌現的。”
此言一出,葉雍嶸的雙眼頓時暴漲出寸許精光!
對啊!他怎麼就沒想到!!!
已經年過六旬的葉雍嶸再也壓不住滿心的狂喜,暗暗道,對呀對呀,多麼明顯的事!
一旦三越內戰,鹽產量必定降低,大華公開支持南越,東越和北越震怒之下必當如以往般斷絕與大華的經濟貿易往來。那時候鹽價必然一飛沖天,倉促間定會導致國內對西涼銀票的需求增長!這時候商號再提高利息,不但能一舉挽回西涼商號的頹勢,還能重新掌握大華國內的經濟主動權,使大筆黃金迅速回流!那個時候,就憑剛剛出道沒多久的皇家商號,還敢同我們西涼叫板?
這一招曲線救國,不但棒打大華的經濟大錘,腳踢三越的海鹽虎鬚,更是能順手痛宰內地井鹽出產地的羊毛,大大的賺上一筆,簡直就是一石三鳥的極品組合拳!
在場的都是人精,如果人家這樣解釋還不明白,那真的可以去死了。此刻人人一臉狂喜,看着李錚的眼神卻充滿敬畏。這時,再也沒人敢小覷這個看起來還沒沙盤高的少年了,恐怕這天底下,也只有葉賢那個二百五,纔會不要命的去招惹他。
“二公子真是天縱奇才,我等不得不歎服。”
葉雍嶸靜靜的垂首,心服口服的說道。面對這樣的智慧,若是他還敢拿出一副老子是你姥爺的大尾巴狼架勢,就真的可以買塊豆腐去撞死了。
李錚卻一邊小口的喝着茶,一邊淡淡的說道:“我也是葉氏的一份子,爲家族出力,理所應當。”
當然,沒有人會真的敢認爲他是理所應當。葉雍嶸靜靜的走上前去,放下一隻烏木牌子,然後就帶着風塵僕僕由雲中趕來的諸多兒子,低着頭退出了白氏主屋。
人漸漸散去了,李錚低下頭,看着那隻牌子,微微蹙起眉來。
忍了這麼多年,終於該出手了。
“大華?”
他冷笑一聲,將茶杯重重的擱在桌案上,茶水四濺,滾燙的落在手腕上,他卻彷彿沒有感覺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