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雪野連着起伏延綿的羣山,像是一塊深褐色的翡翠。山風蕭索而過,捲起一大片雪沫,從林間而來,覆蓋在林間僧侶們練習棍法的那一塊空地上,然而還是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一行行蜿蜒的足印,如同過水的燕子,便是翩若驚鴻,仍有不可磨滅的倒影提醒着路人它們從這裡經過。
莫言眉頭一皺,伸手就從馬車的底座下抽出一把刀來,一臉凝重的低聲說道:“東家,你先走。”
細碎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不斷逼近,小舟一身長裘,靜靜的站在原地,一雙眼睛冷冷的打量着四周。人很多,大多從前面過來,後面的兩個腳步凌亂,顯然剛剛中了自己的招,已不足畏懼。前面大約有四十多人,人人帶着刀,刀已出鞘,刀尖拖在地上,發出尖細的聲響。
全部都是訓練有素的專業刺客,在已經暴露了目標之後,還要充大頭蒜的給人家當靶子向來不是她宋小舟的風格。所以下一刻,她果斷的轉身,就進了停在一旁的馬車。
莫言直到這個時候,才露出他街頭混跡多年的一身匪氣,幾下將馬繮卸下,眼神亮的像是一隻狼,沉聲說道:“東家,我擋着他們,你騎馬先走。”
然而話音剛落,就見小舟又從馬車裡鑽了出來,手裡抱着一隻三尺來長的木匣子。蹲在地上,拿着一把小鑰匙,嚓的一聲,就開了鎖。沒有什麼絕世神兵,也不是什麼玉牌兵符,更不是金銀珠寶,那隻木匣子裡只裝了幾截形狀奇特的鐵器和木頭,黑黝黝的,並不鋒利,也看不出到底是什麼東西。
靜悄悄,黑漆漆,整個林子的生物似乎都死掉了,只有那種沙沙聲,不停地在提醒莫言那些催命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東家?”
他急得額頭冒險,時間越發緊迫,已經容不得他再保持應有的禮節。急切的說道:“快點,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小舟卻並不理他,仍舊蹲在地上擺弄着那幾段鐵器,肅白修長的手指平穩如常,沒有一絲半點的顫抖,眼神平靜,連呼吸都不曾急促,平靜從容,淡定不迫。
莫言緊緊的握着拳,似乎想將刀把攥出水來。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再嘗試勸說小舟獨自逃跑,就算她肯聽,也無法逃出這片已經被人合圍的林子了。
“無論如何,都要保護東家。”
莫言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一時間仿若又回到了多年前在天逐城街頭跟人好勇鬥狠的年紀。那時候的他敢打敢拼,一個人赤手空拳就敢跟七八個拿着刀的小混混動手。他並沒有什麼過人的武藝,也從沒人好好的教過他,只有一顆不怕死的膽子和一份狠勁。
嚓嚓幾聲,那幾段奇怪的鐵器竟在小舟的手裡合爲一體,她站起身來,斜斜的抱着那條兩尺長的東西,轉過頭來,很自然的說道:“待會我在前面開路,你在後面結果掉漏網的。”
莫言有些愣,一時之間有點想不通面對四十多名專業殺手,她該如何開路,而他又該如何結果掉漏網的?只能愣愣的看着她,緊緊的皺着眉。
就在這時,前方已經出現數條模糊的人影,他們的速度極快,奔跑間不帶一點聲音,臉孔都包裹在黑布之下,只露出兩隻精光閃爍的眼睛。刀身長四尺,被白雪映的雪亮,離得這麼遠,莫言甚至還能看到他們的刀柄上刻着一朵朵蜿蜒纏繞的金錦。
這是一隻絕對高素質的暗殺團隊,便是皇宮裡被蘇秀行大人親手調教的紫衣衛,也未必會比眼前的這些人強多少。莫言手心緩緩滲出汗水,呼吸急促起來,將刀橫在身前,隨時準備着和這些人一決生死。
“殺!”
短促而有力的口令從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嘴裡吐出,衆刺客的身形頓時間快了一倍,刀鋒破空而來。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莫言的瞳孔大睜,裡面閃爍着的全是那些人利落的身影,山風穿林而過,發出嗚嗚的聲音,就像是野獸低沉的嚎叫,讓人脊背發涼。
然而就在這時,只見宋小舟緩緩的舉起她手上的那把並不鋒利,卻也大的不像是暗器的東西,隔着一百步的距離,向剛纔那位發號施令的刺客,遙遙的指去。
縱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可是刺客天生的警覺還是讓他的神經微微一麻,似乎只是被那東西指着,就能消耗掉他的銳氣一般。然而,畢竟還是有些有恃無恐,人多,距離遠,身手強悍,習慣了當獵人的刺客首領微微眯起眼睛,喉間發出一聲低吼,握緊了刀柄,猛的竄身而起,像是一隻兇猛的豹子一般,頓時飛撲而來!
砰!
爆裂聲猛然響起,山野震盪,樹林搖曳,大片的飛雪飛揚而下,落在衆人目瞪口呆的驚詫之目光之中。
然而他們已經失去了繼續保持驚訝的機會,長裘明眸的宋小舟站在那裡,端着那隻奇怪的東西,微微偏着頭。
砰砰砰砰砰砰!
一聲接一聲的響聲震碎了衆人的耳鼓,刺客們瞪大眼睛看去,卻還是完全看不清那致命武器襲來的軌跡,大片的血花在同伴的身上爆裂開來,如同一蓬一蓬盛放的薔薇。短暫的呼吸之間,林中除了小舟和莫言,就再也沒有了站立的人。林子裡仍舊是死一樣的安靜,只有子彈發出槍膛的回聲仍舊在山野間迴盪着,越發滲透出幾絲凌烈的殺氣來。
只是在土質的短筒槍上稍稍加以改良,子彈也是散射的鐵砂,雖然射程不遠,精確度也不高,更沒有火藥的爆發力,但是殺傷力卻極強,不同於子彈的穿透性傷勢,散射鐵砂便如同一個篩子,輕易就能造成大面積的灼傷。
這把槍只是小舟閒暇時造來防身的,以這個時代的冶鐵技術,也只能造出這種類似獵槍的槍支。可是就算是威力無法同以往慣用的相比,但是對付這個時代的冷兵器,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小舟用腳尖挑起莫言掉在地上的刀,遞到他的手裡,歪着頭問道:“殺人會嗎?”
莫言愣愣的點頭,然後就看着小舟從靴子裡拔出匕首,向那些還未死的刺客走去。
“那就過來幫忙。”
解決了那批扎手的刺客,小舟和莫言一路暢通無阻的來到了大國寺,外面鬧出了這樣大的動靜,寺廟裡卻仍舊是一片死寂,這越發讓小舟的心緊抽了起來。
“我進去看看,你在這等着。”
莫言此時此刻已經不敢再小瞧這個年紀輕輕的女東家,想起平日來蕭鐵對她的評價,當時他還不以爲然,如今卻是真的服了。忙點頭道:“東家小心。”
宋小舟抱着槍,不再掩飾行藏,走到廟門前一腳將門踢開,就這樣走了進去。
大國寺內一片漆黑,連誦經大殿內的燈火都已經熄滅了。這樣一個佛門清淨之地,卻發生了那樣可怕的殺戮,而這裡的人卻完全可以閉着眼睛當做什麼都不曾發生。回想起今日惠醒大師的那句“出家人不打誑語”,即便是他當時也是一番好意解救自己,也不由得讓小舟心生幾分鄙夷。
超脫出世,不戀紅塵,小舟冷笑一聲。
既然還在這世上活着,談什麼出世超脫?
經過一條小徑,一把長劍觸不及防下就猛劈過來,小舟的身體突然扭轉,速度快至巔峰。身體躍起的方向與對方在空中高速相交,眨眼間,小舟就以毫釐之差堪堪躲過鋒芒,整個人貼着刀勢而下。
只聽砰砰兩聲脆響,小舟掏出匕首就衝了上去,刀身撞擊夾雜着清晰的火花暴閃。
刀身交錯,滑開,迴旋,橫切,快至巔峰!
唰的一下,一道血線頓時拉開,刺客的黑衣被刺破,小臂三寸處,有一道口子,血肉翻滾,深可見骨。
這樣近的距離,散發的鐵砂會彈飛,槍已然無用。然而她卻冷笑一聲,匕首一拋,轉爲左手拿刀。迅速拿腕,左手攻向小腹,右手猛地一錯。麻利嫺熟的錯骨之術,沒有多餘花哨的動作,快到讓人來不及發出一聲痛呼,匕首就一下飛了出去。
刀刃劃開血脈,順着左胸狠狠的插了進去。血管大動脈被切碎,鮮血飛撲而來,小舟卻身影一轉,就避開了那一蓬刺鼻的腥熱。
一把撕下刺客蒙面的黑布,卻並非是爲了去看他的真容。而是將那塊黑布當做抹布,隨意的將手指上的鮮血擦拭乾淨。
然後她提起槍,繼續往後院走去。
庭院漆黑,危機四伏,她屏息凝神,百米之內的一切響動全部逃不過她的耳朵。
又來到了那個角門,門剛一推開,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氣。滿地狼藉的屍首散亂於地,哪裡是佛家清靜之地,分明是無間修羅地府。夏諸嬰的侍衛全部都圍殲在這一方小小的庭院之中,鐵紅色的衣衫被鮮血染透,越發顯現出妖異的暗紅。
內廂的房門大開,人去樓空,夏諸嬰已不在房中。只有兩名刺客冷冷的站在門前,目光陰冷的看着她。小舟微微皺眉:“夏諸嬰呢?”
“你是誰?”
刺客沉聲說道。
院子的另一方還有一扇門,此刻院門半掩,地上還有淺淺的足印。想必那些人開始也沒料到四十多名一流刺客都沒能截住她,直到剛纔才倉皇撤走,此刻人應該還沒有走遠。
不想再浪費時間了,小舟端起槍,對準了其中一人。那人還從沒見過這種武器,可是剛纔也聽到了那雷鳴般的聲音,當下微微退了兩步,一時間卻不知該如何應付。
而就在小舟勾動食指的一剎那,另外一名刺客卻飛撲而來,身形飄然,好似一片葉子。小舟心下一寒,暗道又是輕功,從這人的身手上看,應該不比晏狄差。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就在一名刺客胸口血花大開的時候,另外一人已經殺至眼前。雪亮的刀鋒照亮了小舟的眉眼,她的呼吸爲之一滯,整個人如旋風般退後,可是又如何比得上那人的速度。電光石火間,長刀如幽靈般襲來,小舟舉起長槍一把架上,鐵器相撞,激起一片刺目的火花。
那人反應極快,又再攻來,小舟身體向下一竄,刀鋒堪堪從頭頂髮絲掠過,風帽落下,露出她光潔的額頭。砰砰兩聲清脆的刀聲碰撞,夾雜着火花暴閃,小舟左手匕首迎上來,手一擡,刀身橫切,快的無以倫比!然而那人的速度卻更快,整個人翩若驚鴻般斜掠而去,兩刀劃開,發出一陣金戈尖鳴!
電光石火之間,兩人已數次交鋒,小舟近身搏擊自然不懼他,可是那人的身形卻明顯比她還要靈活。小舟知道此戰定要速戰速決,一旦到了空曠場地,以那人的輕功,要殺自己易如反掌。當機立斷,她舉起槍就向那人當頭劈去,這一擊沒有任何花哨的動作,完全是力量的對決。而只聽那人冷哼一聲,顯然不看好小舟這樣弱質的體魄,揮刀便迎了上來。小舟眼睛一亮,等着便是此刻,刀槍相交的一剎那,小舟利落的扳動槍把上的一隻環扣,然後只聽“噗”的一聲悶響,那人的腦袋頓時被整個切開,血線沿着額頭涌出,滾過他死不瞑目的雙眼。
砰!
男人的身體倒在地上,雪花飛濺,一地殘紅。
小舟喘着粗氣,在那人的身上擦了擦槍頭的刺刀,然後將刺刀扳回,藏於半弧的刀槽裡。
在屋子裡看了一圈,微微皺起眉來,意外的發現竟然沒有多少打鬥的痕跡。難道夏諸嬰和他的侍衛是遭了別人的偷襲,或者是有人用了藥?
來不及多想,推開院子另一側的角門就追了出去。
門口停着數匹馬,顯然是爲其他刺客準備的。小舟翻身跳上,揮鞭而去。
月光明亮,山路盤旋,如此的大雪天,痕跡完全無法隱藏。小舟順着馬蹄印一路急追,卻陡然聽到前方金戈交兵之聲不絕於耳,只聽一人高呼道“容公子!我們是侯爺的部下!”
和剛纔那羣人穿着一樣衣服的二十多名刺客護着一輛馬車,而另外一邊卻只有七個人,但是人人身手敏捷,揮刀而上,和黑衣人鬥了個旗鼓相當。
小舟小心的跳下馬背,匆匆鑽入林間,趁着混亂砍殺了幾人,一下子就跳進了黑衣人護在當中的馬車裡。
夏諸嬰睜開眼睛,眼底神情淡若冰雪,卻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全數化爲驚愕,沉聲說道:“你怎麼來了?”
小舟見他面白脣青,嘴角隱有血跡,便是此刻驚怒交加,仍舊未動分毫,已知不妥,當下說道:“我來帶你走。”
“胡鬧!”
向來溫文爾雅的夏諸嬰首次動怒,冷聲說道:“你快走!”
小舟卻不理他,一把打開車門,舉着火槍向前砰砰放了幾槍。
慘叫聲伴隨着槍擊聲爆裂的炸開,所有人頓時一驚,回首望來。小舟順勢一槍打在馬屁股上,厲喝道:“駕!”
馬兒揚蹄飛奔,風火般急速而去。刺客們大驚失色追在後面,策馬疾馳。
夏諸嬰眉頭緊鎖,勉力撐起身子坐上前來,拿起一塊白布就將小舟的口鼻臉容遮住。舉着手臂,打開窗子,袖間暗弩連環射出。神色沉穩,處變不驚,不讓任何人靠近。
“向左轉,走北邊商道。”
他冷靜的爲小舟指明道路,小舟從善如流,馬車顛簸,急速而去。
身後的喊殺聲漸漸遠了,這條商道卻是越來越偏僻,林間大雪堵塞,馬兒行走的越發艱難。終於砰的一聲,也不知道撞了什麼,車一下子就停了下來,只聽身後一聲悶哼。小舟回過頭去,卻見夏諸嬰脣角血跡淋漓,雪白大裘一片殷紅。
“進林子。”
夏諸嬰眼神如刀鋒一般冷冽異常,手指青白,大力的扣着小舟的手腕,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不能讓他們看到你的樣子。”
話音剛落,就連鼻子耳朵都有鮮血涌出,小舟大驚,一把扶住他,連聲說道:“你怎麼了?你中了什麼毒?”
夏諸嬰眉梢一凌,再無往日的書卷溫潤之氣,如同一柄寒鋒肅殺的利刃。喉間一滾,似乎又有鮮血上涌,他卻眉頭一皺,將那口血嚥了下去。拿起帕子擦去臉上的血跡,他深吸一口氣,一下子就躍下馬車,腳步一晃,卻險些摔倒。
“那些刺殺你的,可是淳于烈的人?”
夏諸嬰平穩了一下呼吸,卻不回答她,側耳傾聽身後的聲音。然後走到馬車旁,拉過馬繮,對着馬兒的屁股用力一刺。
馬兒長嘶一聲,掉頭狂奔,無人扯繮駕駛,很快的,只聽轟隆一聲,已然落入懸崖!
“走!”
一把拉住小舟的手,迅速跑進茂密的叢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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