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山號稱大華第一名山,名頭雖大,卻也不過是藉着地利,山不高面積也不廣。和湘然城外的嵐溪山相比,逐日山頂多能稱得上是一個小土包,如果對方人手充足,一個晚上就能將這山搜一遍。再加上雪地難以掩飾行蹤,逃跑就更加艱難。
直到此刻,小舟才真的確定夏諸嬰果然不會任何武藝。她之前見他佩戴的扳指上有開弓的印痕,還以爲他是個深藏不漏的高手,可是現在看來,他是真的沒有一點功夫在身了。
但是儘管如此,夏諸嬰這個人也遠遠不像他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麼軟弱,甚至這一路逃來,他殺的人並不比小舟少。
解決掉了兩名尾隨的殺手,小舟火速奔回,卻見地上橫七豎八的倒着三具屍體。兩人心口中了短箭,另一人脖頸大動脈上插着一把匕首,鮮血大量涌出,滲入雪地之中,那人的身軀仍舊在微微抽搐,顯然並沒有死透。而夏諸嬰則坐在一旁,面色蒼白,呼吸微微有些凌亂,他的左手手肘向一側詭異的彎折着,顯然已經錯位。小舟眉頭一緊,就欲上前爲他接骨,卻見他突然用另一隻手抓住手臂,只聽咔嚓一聲脆響,就將錯位的骨頭重新續上。
小舟急於上前的腳步頓時一錯,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滋滋的聲響。他擡起頭來,眉心發青,嘴脣也是毫無血色,卻溫言對她說道:“沒受傷吧?”
小舟緩緩的搖了搖頭,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一個令她不太好受的念頭突兀的冒出來,讓她覺得有些尷尬,默想了片刻,還是說道:“夏諸嬰,我壞了你的事吧?”
夏諸嬰眉梢一揚,沒有說話,只是疑惑的看着她。小舟沉聲說道:“雖然不確定刺殺你的人是誰,但是如今看來,就算沒有我,你也不會有大礙。跟着我逃,反而讓你吃了不小的苦。”
夏諸嬰淡然輕笑:“何以見得?”
“我見過很多心狠手辣的人,不過大多數人都是對別人狠,對自己這麼狠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小舟意有所指的看着他的手臂,說道:“一個對自己都這麼狠的人,如何會是表面上表現出的那麼簡單呢?看來我真的是多管閒事了。”
“我很高興你肯管這個閒事。”
他笑笑,站起身來,幾步走到小舟面前,雙眼如同上好的黑曜石,深沉的看不見底。嘴角掛着一絲笑,看起來卻不似平日的溫潤君子,而帶了幾分莫測的朦朧。
“畢竟,從沒人肯管我的閒事。”
伸出手來,爲小舟彈去風帽上的雪沫,男子疏淡一笑,拉住她的手道:“走吧。”
夏諸嬰拉着小舟,淡定自如的往前走,路過那名還未死的刺客身邊時,還順帶踢了一腳那人脖頸上的匕首。鮮血飛濺,那人腦袋一歪,登時了賬。
風穿林而過,吹落樹枝上的皚皚白雪,天空中陰雲密佈,一場大風雪又在醞釀當中。
夜風像是刀子一樣灌進袍子,猙獰的樹枝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只留下一道道慘淡細碎的光,透過密密麻麻的枝葉落在兩人青白的脣上。
一處隱秘的洞穴之前,橫七豎八的倒着大片狼屍,狂風肆虐的嚎叫着,這樣可怕的天氣裡,便是敲鑼打鼓都未必會傳出多遠,大雪鵝毛般飄落,小舟抱着火槍冷冷的看着僅剩下的幾匹老狼,沉默着一言不發。而夏諸嬰則遠遠的坐在樹下,如老僧入定,靜靜不語。
小舟的武力威懾住了那羣雪狼,在叢林中摸爬滾打多年,她向來清楚的知道如何才能使那些嗜血的傢伙屈服。過了片刻,幾匹受傷的老狼終於讓開了身子,將洞穴的入口讓了出來,小心的和小舟保持着距離,警惕的看着她手中的火槍。
撥開洞穴前的枯枝,兩人緩緩走了進去,只見洞穴的最裡頭還有幾隻小狼,見他們進來一個個害怕的往後退,但卻仍舊呲着牙,衝着兩人毫無威懾力的低吼着。
突然一隻小狼怪叫一聲衝上前來,小舟飛起一腳,正中那隻小狼的頭骨。可憐的小狼慘叫一聲,身子倒飛出去,重重的撞在石壁上,鮮血噴薄,抽搐兩下就一動不動了。
洞外頓時響起了野狼的悲號,只可惜它們已被嚇破了膽,就算是明知道孩子被人殺了,仍舊只是徘徊在洞外不敢進來。
小舟嘴角牽起,扯出一個極其冷淡的笑來。目光如冰雪般在洞內轉了一圈,那些小狼也感覺到眼前這人的不好惹,瑟瑟發抖的退了出去。
洞裡很快就安靜下來,老狼見狼崽子們都跑了出來,連忙識時務的帶着家眷老小逃之夭夭。小舟扶着夏諸嬰坐下,然後說道:“你等一下,我去撿些柴。”
撿柴,生火,將水壺懸在火架上,捧了雪來融,做完這一切,她又掏出匕首,手腳麻利的將死去的狼扒皮放血,切下幾隻狼腿,放在火上烤起來。
她的動作很快,也很熟練,像是一個長年居於山中的老獵戶一般。夏諸嬰閉着眼睛靠在石壁上,臉色很差,但是呼吸卻漸漸平穩了下來。狼肉變得酥黃,黃油一滴滴的落在火裡,發出滋滋的聲音。
“多少吃一點,補充一下體力。”
小舟遞過來一隻烤的酥嫩的狼腿,一張臉也因爲烤了火而變得有了血色,紅彤彤的,越發顯得眼波如水,好似璀璨的瑪瑙玉石一般。
夏諸嬰緩緩的睜開眼睛,定定的看着她,過了好一陣,才微微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向來是吃素的嗎?”
小舟一愣,這一點倒是從未聽說,不過看他整日的泡在大國寺裡,想來也是個佛教徒吧,不吃肉也在情理之中。她聳了聳肩,說道:“那你倒黴了,看來今晚你只能喝水充飢了。”
自顧自的吃了幾塊狼肉,沒有任何調味料,吃在嘴裡總是有點羶味,小舟卻不在乎,一口氣吃了許多。夏諸嬰也不知道着了什麼道,剛纔幾口血吐的像是一個晚期肺癆患者,這會面色蒼白的靠坐在那裡,精神也不是很好。小舟走過去,輕輕的拍在夏諸嬰的肩膀上,說:“我要出去一趟。”
夏諸嬰點了點頭,也不問她出去幹嘛,輕聲道:“小心些。”
“我很快就回來。”
說是很快,卻比剛纔撿柴火要慢得多。冷風迎面而來,夏諸嬰擡頭看去,就見少女彎着腰鑽進了洞穴,將袍子的下襬撩起,裡面好像裝了很多東西。她徑直走到火堆旁,嘩啦一聲將袍子裡的東西都倒了出來,噼裡啪啦的,竟是一兜松仁核桃玉米堅果。
夏諸嬰微微一愣,詫異的問:“你從哪弄來的?”
小舟一邊將堅果放在火上烤,一邊很得意的笑着說:“我掏了幾個松鼠和兔子的窩,把它們的存糧都徵用了。”
說罷,隨手拿起幾顆核桃,放在地上用匕首一一敲碎,然後推到他面前說:“你先吃着。”
夏諸嬰的手指突然有一絲僵硬,握住那顆核桃,卻忘記了如何往嘴裡去送,只是靜靜的望着她。天氣這樣冷,她的鼻尖卻沁出了一絲細汗,臉頰紅紅的,眼睛那麼好看,像是上好的琉璃。
“吃呀?”
小舟詫異的回頭看他:“吃點吧,天氣這麼冷,不吃東西這一晚上很難熬的。”
夏諸嬰默默低頭去剝核桃,卻總是不得其法,動作很是笨拙。小舟一把奪過來,笑話他道:“還真是個四體不勤的富貴人。”
掏出精光鋥亮的匕首,她極靈巧的挑着核桃裡的果仁,漸漸的在手裡攏了一小把。火光熊熊,洞外大雪紛紛,兩個人盤膝相對而坐,少女的風帽掉了,頭髮也散亂,眉眼嘴角間,都是濃濃的少女風情。紅光照在她的臉上,像是一籠煙雲,她的手素白嬌小,指節纖細,一小把果仁放在她的掌心,像是盛放在潔白玉盤中的瑪瑙。
終於,她一揚頭,伸出手來,將一小把果仁遞到他的面前,笑眯眯的說:“給你。”
夏諸嬰狹長的雙目微微眯起,儘管大裘前血跡淋漓,但是卻仍舊無損他身上的風華氣度。他看着小舟,似乎一時間被她的笑容所蠱惑,並沒有接過她遞過來的果仁,而是就那麼低下頭,以手拖住她的手掌,然後將脣貼了過去。
小舟在火堆旁呆的久了,手心都是溫暖的,不像他,冷的像是一塊冰一樣。小舟被他抓住了手,微微有些不安,潛意識的就想往回縮。他看起來是那樣瘦弱單薄的一個人,可是力氣卻極大,這樣攥着小舟的手掌,一時間竟然讓她連動都不能動一下。
他低下頭,卻並未去吃那些核桃,而是將脣貼在她修長的指尖上,聲音像是攏住月亮的薄霧,輕飄飄的問:“小舟,你爲何要回來?”
小舟並非是一般的女子,各種風流陣仗也都經歷過,和晏狄那傢伙更是險些赤膊相見。可是唯獨面對他,總是讓她覺得有一絲緊張和侷促,她的指尖下意識的蜷起,嘴裡卻回答道:“我有東西忘在寺裡了,是湊巧回來拿的。”
“呵……”
低沉的笑聲突然響起,暖暖的呼吸噴在她的掌心,有酥酥的麻癢。他自她的掌心間擡起眼睛,打趣的望着她說道:“什麼東西?”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小舟胡亂的打着馬虎眼,說道:“你吃不吃啊,我手都酸了。”
他也不去揭穿她的窘迫,再次低下頭,這次卻是老老實實的就着她的手吃起了核桃。他的脣很薄,但卻很軟,脣瓣輕觸過小舟的掌心,以舌頭舔起果仁,每一下舌頭都會輕輕的刷過小舟手上的肌膚,手心的紋理溼漉漉的,也不知道是他的口水還是小舟的汗。空氣裡有一種燒焦了的味道,是一些扔在火裡的堅果被烤熟了,他們卻全無察覺。
“小舟,多謝你肯回來。”
他笑容淡淡坐直了身子,說了這樣一句話。就好像上次兩人道別時一樣,他坐在馬車裡,笑着對小舟說:“小舟,多謝你來和我道別。”
不知爲何,小舟看着他那副疏淡平和的樣子,突然間有些難過,她難得的放下了一些戒備,故作輕鬆的笑笑,開口道:“你幫過我,我就也幫你。我的良心雖然不多,但是最起碼還剩下一點。”
夏諸嬰聞言一笑道:“是嗎,那我真是好運氣。”
“是呀,你真是好運氣!”
小舟擡起頭來笑着望着他,眼睛眯成長長的一條:“我很少相信人的,不知怎麼的,就是想相信你。”
“是嗎?”
他仍舊保持微笑,如他一貫的樣子。心裡卻好似有細沙蕩破湖面,升起一圈圈細碎的回聲。
很少相信人嗎?
“我也是。”
小舟眉梢輕輕一揚,就聽他說:“我從不相信人。”
小舟笑道:“你肯對我說這話,是不是代表你願意相信我?”
他卻不回答了,只是靠在嶙峋的石壁上,歪着頭淡笑着看着她:“小舟,你爲什麼要回來呢?”
他又說了一遍這句話,卻不等小舟回答他就一笑而過,拉過她的手說道:“睡一覺吧,睡醒之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果不其然,睡醒之後,天就已經大亮了。
二十多名侍從跪在洞外,一個個低着頭,頭髮眉梢上全是積雪,一看就是在戶外奔走了整晚。不同於夏諸嬰那些穿着鐵紅色衣衫的侍從,這些人穿着灰白色外袍,看起來毫不起眼,可是無論是從他們的氣勢還是行動上看,都比之前那些人要高明很多。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人非常尊重夏諸嬰,回話的時候甚至不敢擡起頭來。
儘管面對的全是自己人,夏諸嬰還是固執的矇住了小舟的頭臉才帶着她上了馬車。然後頗費了一番周折,纔將她送下山去。
清晨的風清冷蕭索,夏諸嬰換了一身墨綠色的大裘,越發襯得整個人孤高清俊,淡泊出塵。他拉住小舟的手,最後囑咐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你先回家去,這幾天儘量不要外出。”
他的面色仍舊很差,小舟笑眯眯的答應了,然後就跳下馬車。
大清早的,這地方荒無人煙,連鬼影都看不到一隻。小舟走了幾步之後回過頭去,見那輛馬車仍舊靜靜的停在那,車窗車門都關的嚴嚴實實的,車頂掛着一行冰凌,冷冷的反射着一切光線。
驛道拐了一個彎,被一片茂密的樹叢擋住,夏諸嬰的馬車再也看不見了,小舟的神色才漸漸冷冽了起來。
她並非是沒有腦子的白癡,也不相信僅僅是因爲惠醒和尚出堂作證一事,淳于烈就會怒極攻心的派出殺手去刺殺夏諸嬰。
這位皇儲的身上團團圍繞着層層疊疊的迷霧,讓人看也不看不清楚。而且他和小時候的樣子差了太多,模樣氣質都是大相徑庭,由不得別人不懷疑。尤其是經過昨天晚上的那件事,小舟便越發的肯定了。
想起那名刺客首領刀刃上的金色圖紋,她微微的皺起眉來。
夏諸嬰、安霽侯府、李九青、方子晏……
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不過不管是什麼關係,夏諸嬰對她是沒有惡意的,甚至還有一絲說不清楚的感情在。只是要說到信任這二字,不管是她宋小舟,還是他夏諸嬰,都還差的太遠了。
剛一踏進宅子,一名家丁突然衝上前來,緊張的說道:“東家,你怎麼纔回來啊?公子見你沒回來,帶人出去找了你一晚上了。”
小舟笑道:“出去玩了,你找人去把蕭鐵叫回來,就說我回來了。”
那名下人答應一聲,正要走,突然又回頭道:“對了東家,昨晚來了一個人,說要見你,我們說了你不在他也不聽,偏要等着,這會兒還沒走呢。”
小舟一愣,皺眉道:“等了一宿?”
“是呀,還給了奴才個物件,要奴才呈給你。”
小舟接過那個做工精緻的盒子,打開一看,卻頓時變了臉色,忙問道:“那人在哪?”
下人忙道:“在花廳呢。”
小舟轉身就朝花廳跑去,砰的一聲一腳踹開了門。就見紫袍深衣的男子慵懶的躺在蘭花架下的美人軟榻上,肌膚如玉,媚眼如絲,聽到聲音轉過頭來,邪魅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嘴角牽起,扯出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意來。
“總算捨得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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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更新很詭異,抱歉了。
這幾天回學校領畢業證來了,太忙了,散夥飯吃了一輪又一輪,冬兒我總算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