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傷兵躺在牀上發出呻吟聲。史沫特萊走到跟前,摸了摸他的額頭,望着這個傷兵還帶有稚氣的臉,眼神中露出一絲憂傷。又向醫官詢問了他的傷情,接着又從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畫着紅十字的的布挎包中摸出幾種藥片,接過護士遞過來的開水碗讓他服下。
隨後,史沫特萊又在院長的帶領下到手術房、藥房和伙房都看了看。院長又向史沫特萊講述了由於藥品缺乏,幾乎沒有麻醉藥,傷兵們不得不在極端痛苦和慘叫中作手術的情況。看見這些簡陋的設備和有限的藥品,史沫特萊神色凝重,憂心忡忡。
周院長還告訴史沫特萊一個故事:“戰鬥中我到各營的救護站觀察,醫務人員不分日夜救護傷員,細心包紮傷口,密切配合擔架轉送,不怕敵機侵襲和大炮轟擊。有一次我到一個救護站,一個小方桌上放滿了藥械、棉花、繃帶,周圍有十餘副擔架,醫護人員正與傷員緊張而有秩序地止血、消毒、包紮傷口、注射破傷風抗毒素。突然一顆炮彈飛來,穿透房頂恰巧落在小方桌上爆炸,揚起滿屋的沙石灰塵。人們全被掩蓋和震倒了。塵沙消散後,大家才相繼站起來,有的從深坑沙石中爬出。除炸燬藥材損失外,竟無一人受傷死亡。真是一個奇蹟。”
史沫特萊訪問的第二站是一二二師三六四團的團部。
團長帶着團裡的主力到前線去了,副團長吳宗敏接待了來訪者。副團長介紹說,我團的正面,是盤據在隨縣城的日軍第三師團的一個聯隊,他們佔據縣城和城外擂鼓墩、滾山一帶的據點。據點都修有堅固的工事和炮車路,配備有強大的火力,大炮隨時都可以拉上頂坡向我轟擊。雖然日本人有強有力的武器優勢,但也有明顯的劣勢,他們戰線拉得很長,兵力也就不敷分配,目前主要是依據堅固的據點固守。我軍沒有強大的炮火掩護,因此對敵攻擊都在夜間進行。
史沫特萊很欣賞這位副團長樂觀的態度和分析。
副團長又說,隨縣的百姓都養狗,過去是爲了防盜防匪,現在卻給我軍的活動帶來不便。
“爲什麼?”史沫特萊好奇地問。
“我軍通常多在夜間活動,而夜間活動會引起狗叫。只要狗‘汪、汪’一叫,敵人就警覺起來。”副團長又繼續說“爲了防止暴露目標,團長動員老鄉把狗賣給我們來處理。老鄉聽說我們打狗是爲了打鬼子,都主動把狗殺了,堅決不要錢。這樣,我們的行動方便多了。”
吳副團長用手向前邊指着遠處:“其實,我們這裡距鬼子前沿很近,因爲隔着一條河,鬼子也無法向我進攻。我們要打的地方不在這裡,也憑河同敵人對峙。”
史沫特萊堅持要到前沿看看,大家阻攔不住,副團長說:“您是我們尊貴的客人,又是女士,到了這裡已經十分令兄弟們欽佩了,怎麼能同我們當兵的一樣到最前沿的戰壕去呢?”
聽了這句話,史沫特萊變得嚴肅起來,一雙藍色的大眼睛裡射出兩道毫不妥協的目光:“軍官先生們,前年冬天我到延安後,要去五臺山前線,朱德將軍也這麼說。那時,我不客氣地告訴他,‘我不是想當婦女才當婦女的,是上帝把我造成這個樣子的。’現在,我要再重複一次,It is God made me to this shape.”大家無可奈何,只有隨她。
走了幾里路,進入一條一人多深的交通壕,在交通壕裡又走了四五百米,來到一個掩蔽部。士兵們有的端着槍在注視着河對岸,有的抱着槍坐在掩蔽部和戰壕裡。
鄂西北的冬天寒風刺骨,河裡結着冰塊,河對岸就是敵人佔領的地區,遠遠地可以看見圍着的鐵絲網。偶爾有一二聲槍聲,有時彈道較近,子彈在寒冷的空氣中劃過,發出令人心悸的呼嘯聲。槍聲一響,驚起幾隻烏鴉,盤旋一陣,又落到地上,繼續尋食吃。
史沫特萊又要過副團長的望遠鏡向河對岸看了一陣。這時,一架日本偵察機飛到上空,大家怕出事,死活要史沫特萊離開。這一次史沫特萊服從了大家的意志,於是,飛機飛走後大家原路返回。
“那末,你們團長現在在哪裡呢?”史沫特萊問。
“我們團長是副師長兼的,他現在前線擂鼓墩。”副團長回答。
一二二師副師長兼團長胡臨聰,這位後來的二十二集團軍參謀長,現正在擂鼓墩前線指揮作戰。
根據軍長孫震的命令,擂鼓墩據點已經被一二二師包圍,但鬼子憑着優勢的火力頑抗。這一天,趁天亮前,胡臨聰把敢死隊運動到山腳下隱蔽起來,準備等到拂曉前集中迫擊炮火掩護敢死隊衝鋒。我方的炮火還沒開打,鬼子的炮火倒先向敢死隊隱蔽的地方轟擊起來,陣陣煙霧在灌木叢中升起,爆炸的氣浪把灌木連根拔起拋向天空。敢死隊長被打暈了頭,還以爲是我軍在實施突擊衝鋒前的炮火掩護,只不過打到自己人的頭上來了。大聲命令在身邊的排長徐誠:“徐排長,快給指揮部打電話,炮彈落到我們的頭上了!”
徐誠,這位軍校出身而又脾氣急燥的成都人抓起電話,接通了指揮部:“師長,你的炮彈怎麼打到我們敢死隊的陣地上了,朝遠處打!朝遠處打!”
胡臨聰大聲喊:“你們瞎了眼!我的炮還沒有打,是鬼子的炮!”
這邊的話音還未落,一顆炮彈在徐誠身邊炸開,徐誠被炸翻在地,一塊彈片從大腿上劃過,揭去了巴掌大的一塊肉。
這一次攻擊沒有奏效。胡臨聰改變策略,白天以騷擾爲主,伺機夜間突襲。徐誠的腿上從此留下了巴掌大的傷疤。
好多年後,徐誠參加起義後有了工作,因這段歷史問題常常受到一些人的無端指責,說他是“躲在峨眉山上下來摘桃子”的人。他憤憤不平時在人前撩起褲腿,露出那塊傷疤,嘴裡噴着唾沫星子:“說我們不抗日,我這裡是狗啃的!?”
徐誠參加起義是在一九五○年,那時二十二集團軍已經改編爲十六兵團,兵團司令是孫震的侄兒、黃埔系的孫元良。四十一軍軍長董宋珩和副軍長嚴翊決定率軍起義靠向人民。孫元良帶着少數衛隊前往在成都北面什坊縣董宋珩和嚴翊軍部勸說放棄這次軍事行動,跟隨他同解放軍決戰到底。但二人決心已定,毫無所動。孫元良身在虎穴,不得已隻身潛逃。當時徐誠已是中校營長,負責擔任全軍警戒。起義的軍事行動在即,一切均在高度度警惕和戒備中。徐誠正在檢查哨位時,昏暗中一輛軍用卡車急馳而來,因爲公路已被障礙堵塞,卡車在公路上的沙袋前急剎車。哨兵的幾支衝鋒槍立刻圍了上去,工事裡的機槍調轉槍口指着卡車的駕駛室。徐誠早得到命令,不管任何人,只要沒有軍長的手令,一律不準放行!身負重任的營長提着手槍走近駕駛室一看,竟大吃一驚!裡面坐的除了開車的,竟是兵團司令孫元良!
孫元良穿着一身士兵服,微搭拉着頭,一臉無可奈何、聽天由命的樣子。駕駛員雙手緊緊抓住方向盤,兩眼盯着前面,面無表情。顯然,他們沒有通行手令!徐誠已經知道昔日的兵團司令對這次起義的態度,而且知道兵團司令和軍長翻臉了,但這裡的大權在軍長手中。不消說,孫元良是脫逃!
放與不放?徐誠猶豫了一下,終於向哨兵揮了揮手,哨兵搬開了沙袋,卡車猛地加大油門,“轟”的一聲迅速衝過崗哨,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徐誠放走了孫元良,共和國的功德林戰犯管理所裡從此少了一名戰犯:五十年後,臺灣多了一個歷經抗戰的百歲老人和一個風靡中外的影視界明星秦漢。這個百歲老人就是上海血戰時八百壯士謝晉元的頂頭上級、此時的十六兵團司令孫元良;年輕的影視明星秦漢就是孫元良的小兒子、天仙美人林青霞心中的白馬王子。
從團部出來,史沫特萊執意要到更靠近擂鼓墩的地方去。一行人轉上了往厲山鎮的大道。
一天早上,大家看見一夥人圍住停在大路上的一門山炮,炮身有不少稀泥。一些人坐在炮身上,一些蹲在地上正在吃乾糧,旁邊還有幾頭騾子在嚼乾草。鍾朗華上前一問,這夥人七嘴八舌地說開了,說是昨天夜間我們攻上擂鼓墩據點,這門炮就是在據點繳獲的,正向後拖到總部去。
史沫特萊高興極了,拿出相機來不停地拍照,又不斷地提出問題。正在這時,沿大路下來不少傷兵,輕傷的自己結伴三三兩兩往回走,重傷的躺在擔架上。擡擔架的都是些老百姓,頭上包着黃色的頭巾,雖然頭巾都是汗漬漬、髒兮兮的,但黃色清析可見。史沫特萊要對傷兵進行採訪,鍾朗華攔下來幾個,都圍過來坐在一起。
史沫特萊拿出筆和記錄本。她問這些兵怕日本人嗎?這些個個都裹着白裡透紅紗布的兵士都回答說不怕,頗有一些悲壯的豪氣。
問到這次作戰的情形,一個手臂上扎着紗布的傷兵爭着說:“我是三營的,營長余天錫,我們營擔任主攻的任務。營裡要選敢死隊,兄弟們都爭着要上,後來,我們連長張維德爭着當了隊長。連長那個兇相,真有點嚇人,連長要選四十人,我也想上,結果被連長一腳把我踢倒在地下趴起,吼我一句;‘你娃不夠格,滾!’。連長帶人上去了。擂鼓墩周圍全是山地,地形複雜,要打擂鼓墩,得首先拿下對面的廟兒坡。”
史沫特萊聽到這個地名,立即停下筆對翻譯說:“What is tht name of the area? Again please.”
鍾朗華翻譯說:“廟兒坡。”
史沫特萊點點頭,又繼續往下寫。她想起了醫院裡那位披着軍毯的上士也說過這個地名。
“山頭上的機槍打得噠噠直叫,就像過年放的火炮。我們後面的跟着連長他們敢死隊也往上衝,當我們快衝上山頂時,鬼子放起了毒氣彈。我們沒有防備,好多人都中了毒,不停地咳嗽,眼睛像柔進了沙子一樣痛。沒辦法,只好退了下來。”
“哦——”聽到這裡,史沫特萊不禁這樣一聲。
“當天晚上,營長從頭佈置任務。重機槍連長鬍漢成率重機槍連超越射擊,爲進攻部隊提供火力掩護。我們連長張維德、八連長劉伯江、九連長廖自安親自偵察好路線準備夜襲。到了拂曉前的攻擊時間,營長髮出攻擊信號。就在這個時候,廟兒坡殺聲震天。日本鬼子放起了照明彈,照得廟兒坡就像大白天。我跟着班長就往上衝,衝上山頂時,看見連長他們正和鬼子扭在一起。山頭上到處是屍體,有我們人的,也有鬼子的。這時,在擂鼓墩山頭上的鬼子開始向我們打炮,炮彈接連接連在山坡上爆炸。一顆炮彈就在班長身邊開花,班長就在我前邊不遠。我看得清清楚楚,爆炸的火光閃過,班長被爆得沒影了。活鮮鮮的,一下就沒影了,地下留下一個兩米大的彈坑。我的眼淚水一下就冒出來了。陳啓雄排長衝過來,摟勾子就是一腳:‘格老子,哭個球!給我衝!’這時我也受了傷,我也沒吱聲。反正我也想橫了,就是死了也要抓它兩個墊背的。
“廟兒坡被我們佔領了。陳排長命令我下來包紮,我走到班長犧牲的地點,找遍了那個地方,周圍除了幾個屍體,沒有班長。另外只找到兩截血沽淋當的腿杆和幾截腸子、裹着血肉的布片片,也不知道是不是班長的。我把它捧起來,掏了個坑,埋了。我是有一句說一句。班長是西昌人,平時對我就像親兄弟……”
聽見這個傷員說話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哭腔,鍾朗華趕忙對旁邊一個頭上扎着崩帶的傷兵說:“說說你們二營的事。”
“我們是打穿插。開始是以一個連佯攻擂鼓墩和滾山之間的蔣家崗,以阻止滾山之敵向擂鼓墩增援。打穿插的一共兩個排,由連長帶隊昨晚行動。我帶一個排。每排兩挺輕機槍,二十多支步槍,每人幾顆手榴彈,有的人有一把大刀。由黃學會的農民帶路,乘夜插入敵後。黃學會的人頭上都包着黃布帕子。
“連長叫張撝,簡陽草地鎮人,我和他是老鄉。這次打穿插連長是立下了軍令狀的,完不成任務甘受軍法處治。
“昨天夜裡真是黑得很,連星星都沒有一顆。我們都換好紮實的草鞋,飽飽的脹了一頓,跟着響導一字長蛇陣,一個跟着一個,一會兒鑽樹林,一會兒走田埂,不準說話,不準咳嗽,只聽見唰唰唰走路的聲音。
“到了下半夜,前面停下來,悄悄傳下話‘注意隱蔽,快到了。’又過了一會,隊伍又慢慢開始移動,沿着山坡向上爬,貼着背梭過一個巖腔,又翻過一段被剪開的鐵絲網,地形緩下來,隊伍也不動了。連長傳下命令,要我們各自隱蔽好,不準弄出一點聲音,檢查好武器。前面就是敵人陣地和據點,等前邊打響後聽命令就衝鋒。有人悄聲說:‘天太黑,看不清目標。’又聽見連長小聲說:‘衝出去就看得清了。’
“連長派了一個傳令兵,帶了一把信號槍從原路摸下山,另外找一個地方打信號。爲的是不叫信號槍暴露了我們隱蔽的地方。過了一會,聽見輕輕的兩聲響,兩顆紅色信號彈升上天空。真耀眼,天都映紅了。看到這兩顆紅色信號彈,懸着的心反倒一下子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