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二十軍團的十萬大軍果然己經雲集於臨城地區,臨城火車站上正在緊張地卸下他們的後勤輜重。湯恩伯被孫震請到集團軍總部,四十一軍副軍長董宋珩指着牆上掛着的作戰地圖,詳細地講述了敵人的兵力、進犯路線和我軍的位置,說明滕縣處置己經萬分危急,務請湯部派兵支援。
湯恩伯手裡夾着一支香菸,不露聲色。當聽到我四十一軍的增援部隊在當天晚上己經全部進入縣城時,湯恩伯重重地吸了一口煙,兩道白色的煙霧從鼻孔裡慢慢吐出來,一絲快意從臉上掠過,手裡菸捲被他狠狠地掐滅在菸缸裡。這位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拿定主意,要王仲廉派兵死死守住官橋,乘二十二集團軍增援縣城的時候,明天全軍務必抓住機會迅速通過此地,繞過滕縣正面進入嶧縣山區,不要讓日本人把自己堵在臨城了。
十二時後,按部就班的日本人暫停進攻,開飯飽餐。我軍也利用這段時間開飯、調整佈署,用沙袋和鹽鋪裡的鹽包堵塞被摧毀的工事和城牆,準備下午更加慘烈的決戰。
王麟等人佈置完工作回到城門洞裡的團部吩咐開飯,話音剛落,又一陣炮彈在城牆上炸開。炊事兵冒着炮火端起菜飯正走入門洞,一大堆泥土從洞頂上掉下來,不偏不倚,幾個碗裡蓋滿了一層厚厚的塵土。王麟一看,憤憤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想砸老子飯碗!”隨後又叫衛兵:“把我的香腸拿來。”原來王麟最愛吃成都三倒拐王包子鋪的香腸,平常總是讚不絕口,這次回成都治病也順便帶回來一大包,團部幾個人打夥吃了幾次,還剩下幾節,現在趁這個時候全部解決。
衛兵用鐵鏟鏟來一堆炭火,爬在地下用嘴吹了吹,把香腸放在炭火上。
三個人圍坐過來,一人抓起一節放在嘴裡。嚼着成都的香腸自然說起成都的事,而且話題還引伸開。王麟開口:
“我看這湯恩伯未必可信,援軍的事尚難說。”
“有委員長親自的電令還能不管一點用?”胡清溪更相信委員長。
“有沒有都是一回事,誰知道他委員長安的什麼心?”王麟接下去:“我這次在成都會到幾個從東線回來的人,說起前線的事,無不言之大開眼界,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慘烈的戰事。在東線,當師長的除了饒國華自戕外,受傷的還有二三個,像我們這種當團長的,傷亡的少說也有十來個了。提起陣亡的事,人人都無所謂,死就死了,子彈不長眼,誰碰上誰倒黴,‘古來征戰幾人還’,死了就算爲國捐軀。但是大家一說起那些自詡天子門生的嫡系王牌,”說到這裡,王麟狠狠地咬了一口香腸,就好像咬着他心目中的什麼人“看見他們那一副盛氣凌人、趾高氣揚的球樣,說起來無不咬牙切齒。他是恨不得你替他擋槍子,還指望他能來給你解圍?
“你們是知道的,我從小父母雙亡,跟着姑母爲生。自榮昌中學畢業後又進入熊克武的軍官學校,在子彈窩裡滾了二十來年,除了爲自己找個出頭之日,也是爲了國家以盡匹夫之責,餘者別無所圖。以前也從來沒有想過爲啥子我們這個泱泱大國總是你爭我鬥,你瞪着我、我恨着你,一個窩裡動起手來心狠手毒!不獨四川,哪個地方都一樣,簡直成了我們的國粹。我在峨眉山軍訓團時和張宣武編在一個班,給我說起他在宋哲元手下當手槍營長時,目睹宋哲元在陝西搶地盤,下令斬首五千俘虜的慘狀,都是中國人哪,五千顆血淋淋的人頭,連我聽得都毛骨悚然!過去只知道秦將白起屠趙卒,還只當是歷史,不知道身邊就有。
“這次打國仗,明曰一致,實則各懷異志,還是派系林立。各有各的主張和主義,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一本賬,真的還像一盤散沙!遠的不說,連擁二十萬精銳的劉湘都不明不白的死在漢口,何況我四十一軍這區區幾千人。”
王麟在成都治病的時間,正是劉湘在漢口去世前後。省內軍政民對劉湘的去世一片譁然,羣情頗爲激憤。王麟在川置身其間,當然有自己的量度,比起在外作戰的人來說,對這件事要清楚得多。目睹這樣的內耗,更增添無限的憂患。
“我現在清楚了,日本敢於和我開戰,除了我國長期積弱以外,還是看準了我國人內部的明爭暗鬥。若我全國四萬萬同胞果能團結一致,上下齊心,兄弟不再鬩於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就不相信區區一個島國還能蛇吞象!
如果有那舉國一致的那一天,我王麟別說是脫一層皮,就是粉身碎骨,也當含笑九泉。”
王麟,字志仁,四川榮昌縣人(現屬重慶市),一九○二年生於一個清貧的知識分子家庭。幼年時父母雙亡,由長姐撫育成人。十二歲考入榮昌縣立中學,因成績優秀,得以在公費補助下完成學業。由於接受孫中山三民主義和五四運動的影響,立志爲國家振興和民族興旺儘自己匹夫之責,當時曾自撰一副對聯:
國勢衰頹多憤慨,民生凋蔽總憂心。
這副對聯充分表現了他憂國愛民的心境。後因無力升學,他對恩師戴禮堂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今國是日非,只有整軍經武,才能振興國家,學生既不能求學深造,只有投筆從戎,解除民困,以盡匹夫之責。”
結果,歷史給予王麟的時間還有二個小時。他,沒有看到他所向往的那一天。
三月十七日下午。
日本人的戰爭機器像鍾一樣的準確。下午二時,日軍猛烈的炮擊和轟炸再次開始。圍城戰己經打了一天半,加上從十四日開始對外圍陣地的攻擊算起,大兵壓境的己經三天半。面對裝備簡陋的四川軍(日軍在心理攻勢中的大喇叭廣播也這樣喊叫),擁有絕對優勢的日軍還是屢屢失手,令旅團長瀨谷啓大爲光火。
瀨谷啓,日本櫪木縣人,一九一○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一九一八年被選送入陸軍大學深造。一九三○年任陸軍大學教官,以中國爲對象,專門講授攻防戰術。“七七”事變後晉升陸軍少將。
南京戰役後,瀨谷調任第三師團司令部部副,參加徐州戰役,在津浦路南段向北攻擊。瀨谷親率第三師團之一部,在淮河以南攻城掠地,與我三十一軍劉士毅部激戰。
三月一日,瀨谷調任第十師團三十三旅團長,接替田島榮次郎之職,從津浦路南段調到津浦路北段,再次充當進攻徐州的急先鋒。後來,一九三九年,瀨谷晉升陸軍中將,任中國臺灣省基隆要塞司令官,赴任後瘋狂屠殺我抗日臺灣同胞,幾乎將基隆地區變成了無人區。
日本投降後,瀨谷作爲戰犯被關東北滿州里監獄,後自殺。
瀨谷調任三十三旅團長後,真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自以爲蕩平那些穿草鞋的四川兵而直逼徐州,不過如同行軍一樣輕鬆。根本未料到攻佔滕縣的第一站就遇到如此頑強的抵抗,日軍傷亡已近二千,原計劃在徐州使用的彈藥己被大量消耗,令其大爲棘手。
到了十七日下午,瀨谷這個殘暴得連自己的重傷兵也要火焚的魔鬼,己經按捺不住內必心的焦燥和光火,此刻要傾其全力,誓在必得了。
重點攻擊的是東關、東城樓、南城牆、西關和火車站。
東關的轟炸和炮擊足足進行了一個小時,然後炮火伸延。此時的東關幾乎成爲平地,所有的工事完全被摧毀,寨牆己被連根拔掉,敵人以十輛坦克開路,掩護五六百鬼子從不同的方向同時向東關發起攻擊,整個東關頓時陷入血與火的一片混戰之中。
向後伸延的炮火直接指向東門城牆,東城樓己經被打得不復存在,城牆上到外處壑壑豁豁牙牙,磚石泥塊不斷垮塌,城門洞也成坍塌之勢。王麟同何星煋榮正在商議把團部遷出城門洞,不要在城門洞倒塌下來被活埋在裡面了。正在此時,遠遠望見營長雷迅從不斷騰起的爆炸煙霧中不顧一切地跑來,報告說彈藥己經告罄,連團軍醫主任王醫官也陣亡了,陣地面臨崩潰。
王麟一聽,立即命令團部炊事、通訊等所有人員拿起武器隨後,轉身就衝出城門洞,在不斷爆炸的炮彈中直赴東關。不想沒有跑出多遠,跑在前面的何星煋榮明顯地感覺到足下劇烈的振動了一下,眼前火光一閃,一股爍熱的氣體從臉上掠過,一顆炮彈近處炸開,自己彷彿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托起,重重地摔出去,雙眼一黑,便瞬間失去了對天地間的一切感覺。
在昏迷中的何煋榮似乎感覺到有誰在拉自己的手足,猛然清醒過來,回憶起剛纔被炮擊中,一用力翻身爬起來,問:“團長呢?”還在拉着他手足的衛兵向旁指了指。何煋榮三步兩步奔過去分開圍在一起的幾個衛兵一看,王麟己經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周身是血,一塊彈片從下頜穿過,整個下巴被打得粉碎,血泡不停地從血窟窿中涌出來,己經昏迷不醒,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再一看倒在旁邊的胡清溪,胡清溪己經被炸在得殘肢碎塊,爲國捐軀了。
何煋榮立刻叫來幾名衛兵擡起王麟直奔師部。王銘章和稅梯青等人一見,知道情況己到千鈞一髮。王銘章示意稅代師長緊急處置,稅代師長看了看昂首挺胸站在旁邊的何煋榮。此時何煋榮滿身煙塵,軍帽沿半邊燒焦,滿身滿臉黑灰,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後來從師部倖存出來的人告訴何,當時若不是看見你那雙眼睛,就認不出眼前這個黑乎乎的人是誰了)。稅師長又看了看王銘章,王銘章點了點頭,稅梯青隨即高聲命令何煋榮升任七四○團團長,繼續指揮全團作戰。何煋榮臨危受命,慷慨激昂,率領手下的二十多人,翻身騎上他那匹青驄馬,又衝進東關。這一臨危受命的情節,是何煋榮一生中最引以自豪和輝煌的時刻,即便是後來的多次榮升,也不及這一次感覺激動和振奮,直至一九八一年在成都市參事室任上病逝時還念念不忘。
在東關遭受猛烈攻擊的同時,日軍又選擇了南關和南城牆爲重點攻擊的目標。
在滕縣城的南城門外,也有一個像東關那樣的外城,只不過沒有東關的規模大,寨牆也不及東關寨牆厚實。下午兩時,敵人集中十二門榴彈重炮猛轟南城牆,同時以二十餘架飛機和炮火轟炸南關。我南關的守軍爲一二四師三七二旅七四二團的兩個連,因昨天夜裡轉移來此,時己是深夜,只來得及修築簡單的掩蔽工事,而無堅固的防空設施,當炸彈和炮彈突然從天空中傾泄下來時,猝不及防,工事和房屋全被摧毀,守軍半數以上被炸死。殘部在南關無法立腳,在副營長兼二連連長袁宗齡的指揮下向西關車站轉移,還沒有走出幾步,一發平射炮彈打過來,從袁宗齡當胸穿過,射在後面城牆上爆炸。在袁宗齡身邊的幾名士兵只覺着眼前一片血光閃過,袁宗齡只剩下鮮血淋漓的兩條腿和下半身,身體的其餘部分不知去向。
袁宗齡陣亡後按例追贈陸軍少校。一九三九年七月七日,他的家鄉四川省劍閣縣爲他擇址在公園修建衣冠墓園,縣府輓聯:“戰滕縣不顧一身,忠魂永在:樹石碣以留千古,偉烈長存。”(據《劍閣縣誌》和《劍閣縣文史資料》)
十二門重炮對準南城牆轟擊了一個多小時,城牆被毀,炸開一個二十來米的大缺口,敵兵可以直接攀登。防守南城牆的七四○團蔡徵營還沒有來得及完全退到城下,被炸得血肉橫飛,守兵的血肉和磚石泥塊交織在一起隨處可見。稍許,大缺口附近又轟開一個小缺口,一場慘烈的爭奪戰隨即在這南城牆的缺口上展開。
南關失守後,有十多個鬼子擡了一架雲梯悄悄在小缺口攀登。守在城上了望的上等兵潘玉印在炮火中聽見異動,探頭一看,最上面的鬼子己經快爬上城頭。潘玉印來不及喊人,掄起手中的轉盤衝鋒槍對準梯子上的鬼子狠狠地打了兩盤子彈,打得鬼子就像塌方時的石塊一樣下落,隨着又向下一口氣甩了七八顆手榴彈。城下防炮洞裡的守兵聽見槍聲,立即登城開火,打得這夥鬼子丟下死屍和傷兵向後逃竄。
敵人見偷襲失手,立即對大缺口展開強攻。十多輛坦克,幾十挺機槍掩護一百多鬼子挺着刺刀向缺口衝來,營長蔡徵命令士兵守候在缺口的兩旁。待鬼子爬上缺口斜坡,一聲令下,一羣羣的手榴彈如雨點般落在鬼子羣中炸開,把在缺口上的鬼子打下去。蔡營長指揮士兵用這種方法打退了敵人多次衝鋒。
這時呆在連部的特務長劉主明見一時沒有傷員送下來,按奈不住上火線的渴望,手裡提了兩顆手榴彈就往南門口的連指揮所衝來,沿途所見滿街都是陣亡士兵屍體和倒在血泊中呻吟的重傷員。南城牆硝煙密佈,火光沖天,震天動地的喊殺聲、手榴彈爆炸聲、子彈飛揚的尖叫聲混成一片,令人驚心動魄!眼見着一位滿臉是血的班長退下來,劉主明叫住他臥在掩體裡詢問情況,班長說:“特務長,你上去不得了。我連徐連長同幾個排長都在缺口邊陣亡了。師部手槍連李元勳連長也在缺口邊陣亡了,缺口邊的士兵屍體己經堆積如山。”
此時,蔡徵率部在城牆缺口打退了敵人三、四次衝鋒,守兵死傷殆盡,彈藥完全打光,帶着最後的二十多人退到西南城牆角去了。
三時半左右,日軍源源不斷地登上了南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