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內,德妃正在洗澡。
小烏雅氏在屏風外回話,嚇得她譁一聲站了起來,看看身上,又馬上坐回了木桶。
賤婢竟然有喜了?皇帝明知她那麼討厭賤婢,竟然讓他有喜了?
德妃氣得肝膽欲裂,卻也只能先忍下來。她聽到小烏雅氏在外面哼哼嘰嘰的,不知道在搞什麼花樣,心裡就很不高興:“你淨給我找麻煩,這事我知道了,不要跟別人說,你快走!”
讓她留也不會留的,她要去方便。
小烏雅氏跪安之後往外跑,急得不行了。
德妃這會兒也沒心思再洗下去了,吩咐卓瑪快點動身:“你去找人問問動靜。”
她可不敢直接的衝到乾清宮去找賤婢。這事得找個筏子才行。
卓瑪想了一下道:“那不如讓徐如意去問李公公。”徐如意是永和宮的太監總管。
直接就問李德全?瘋了吧。
德妃瞪她一眼,突然想起了欽安殿。上回她在那兒和康熙有過沖突。他應該是去求籤的。
說不定賤婢還會到那兒去,不如從那裡入手。
德妃於是說道:“等下你到欽安殿去問問,看什麼時候方便上香。然後去尚膳監找人聊聊天。”
這事不能親自出手。
卓瑪明白了話外音:“知道了。”
乾清宮寢室。
康熙又睡醒了一回。
他一睜眼,時刻警惕的四名內衛就靠了上來,伺候他洗手洗臉。
瞧他認真的正襟危坐,端方中正的樣子,真是令人敬仰。
四名內衛都被他震懾住了,然而很快就又不服氣起來。
拿什麼臭架子,以爲自己是什麼,是皇帝嗎?
賤婢還敢這樣?
只不過,內衛向來是嚴肅的,就算心裡好生看不起他,也會忍耐的。
她們輕輕的幫他擦臉,微溼的潮氣很舒服。康熙眨了眨眼睛,問道:“她呢?”
真討厭。內衛們敏感的撇了撇嘴。站得最近的人嘆了口氣:“皇上出去了。”
時時刻刻都要皇帝守着。懷孕了不起啊?什麼東西。
康熙在她們的眼神裡準確無誤的看到了這些訊息,笑了笑,毫不介意。
他早就習慣了。只要她們不牽扯到八阿哥的身上,真的無所謂。
站得最靠前的那個圓下巴的女孩,她叫完琦。完琦撤掉了康熙用過的絹巾,扶他起來:“你活動一下吧。”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氣溫回落,正好出去逛逛。
這些天以來,康熙經常悄悄的到御花園周圍走動,只不過如今已經顯懷了,還是謹慎得好。
他就在院子裡走。
完琦扶着他走了好幾圈,看他興致不高便回頭看了一眼同伴。
身後的人及時的提筆記檔,之後把康熙拉了回去。
康熙感覺好無奈。
就算她們對他再怎麼客氣,總還像是對待犯人。
他不和她們計較。於是吩咐道:“去把薩仁和小魏子叫來,晚上我要出門去。”
他要去欽安殿爲胤禩和良妃祈福。這是這些日子以來所做的功課,一天都不能落下。但是他也知道,良妃不喜歡他冒險。
可是,有內衛的保護,應該不算是冒險吧。
剛說完他便聽到傳來了敲門聲。聲音很有節奏,是內衛的訊息。雖然和他掌權時不同,卻異曲同工。
誰在這種時候敲門?
康熙疑惑的擡起了頭。
完琦驚閃雙眸,放下了康熙的胳膊,走到門邊回了一聲。之後,她開門出去了。
康熙看向屋裡的其他人。
記檔的阿日善合好了本子,和其他的兩名內衛悄無聲息的守在了一邊。
再過一陣子就該用膳了。專門伺候康熙膳食的人很快就會帶着食物過來,再一會兒她們還要一起伺候他洗澡。
明明是賤婢的身份,卻是貴妃的待遇。
阿日善諷刺的望了望康熙。其他的幾個也是這樣冷冰冰的望着他。
她們看不起他,卻是嫉妒他。
康熙倒是不在乎。大約一個時辰後,他收拾得乾乾淨淨,出了乾清宮。
薩仁和小魏子小心的提着燈,照亮前方的路。
四名內衛謹慎的跟在他的身邊,悄悄的行進。
上香如此神秘,只因爲他們保護的是非同一般的人。
夜裡有風,康熙身披暗紅的軟緞披風,攏住了頭髮。另有一塊同色的紗巾繞過脖子,遮住了臉。
他們走得不快不慢,卻很安靜。
帶着危險的安靜。
不但靜,而且悶。
悶得人的心好像被壓住了,很不舒服。
這樣的夜經歷過很多次了,康熙也從來沒有擔心過什麼,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今夜的心情有點不一樣。
他竟是有點莫名的直覺,好像在這個黑夜裡,突然會有什麼東西冒出來。
他眨眨雙眸,看着宮燈掃在地上的淺影。他一步一步的踩在那些影子上,那樣的節奏就好像回到了當年似的。
他想起了前世剛剛得知良妃有孕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趕路的。
明明那麼急的事情,他偏偏走得如閒庭觀花。明明知道她危在旦夕,只等他去救她,可是他卻不能快。
因爲他害怕。他害怕表現得慌張和焦急會連累到他的名聲。
他應該是高高在上的,並且永遠是這樣。他是那麼的聖明,怎麼可以爲了賤婢的處境着急上火呢。
他還記得,等他慢悠悠的看到良妃之時,他嚇到了。
她不肯喝太皇太后賜下的墮胎藥,那些下人們就圍上來掰她的嘴,踢她的肚子。
可是她把她們一個個都打趴下了。
她就像一頭兇猛的母獅子。
那些奴才東倒西歪的。有的傷在手上,有的卻被砸傷了腦袋。有的臉上有牙印,有的腿上有踢痕,有的脖子破了,有的眼青了……
以一敵十,她居然還沒有倒下。
她的頭髮亂成了一團,雙目卻透着寒鐵般精銳的光芒。
有好多好多的血從她殘破的身上冒出來,彙集到底下。當它流到康熙腳邊的時候,他慌亂的退了好幾步。
他被震撼了。
他見識到了女人的能量,特別是作爲母親的能量。
這是男人理解不了,卻只能敬仰的感情。
康熙愣了好久:“賤婦,你。”
他想誇她,可是他找不到詞彙。他想救她,可是他沒有面子。
在她面前,他突然覺得自己好髒。
他的心好髒,好惡心。他端得那麼高高在上,其實不過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在路上,他甚至還在想要怎麼應付她的哀求。如果她哭着爬到他的腳邊,他是不是真的會順水推舟賞些恩典。這樣一來,就沒有人發現他其實是想主動去關心她了,他的名聲也不會被污染了。
那樣,對他來說是安全的。
可是,當他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他才發現,良妃根本沒有動過要求他的念頭。
她獨自戰鬥,並且,明知道這麼危險也還在堅持着。
他甚至感到沒有臉見她。
她看穿了他,她不求他。她知道,就算她真的求他,他也不會輕易的答應她,他一定要等到把她的尊嚴磨得乾乾淨淨,再跟她談條件。
她的孩子等不起了,所以,她不求他。
與其在賤人手中掙扎,不如同歸於盡。
康熙感到羞恥的站了一會兒,等到周圍奴才的慘叫聲使他回過神來,他才走到良妃的面前。踏着那些血,他的腳有些顫抖,可是他沒有遲疑。
他站在她面前,有幾分緊張的命令她:“你站好。”
良妃失血過多,已經有些發暈了。
如果她這麼睡過去,很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她的一雙大眼睛澄亮無比的望着他,好像燈火般,把他那些骯髒的念頭照得明明白白。
康熙糾結的低頭,兇兇的伸手扯住她:“你站好!”
啪!
一絲雨落在鼻尖上,喚回了過去的情思。
康熙抹抹微溼的雙眼。
望着眼前敞開的欽安殿,好像怪物的血盆大口。他的步子卻越來越快了。
不管裡面等着他的是什麼,他都會勇敢的面對它。
他不會輸給當初的良妃。
還有二十丈遠便可入殿。
十八丈,十五丈,十丈,五丈……
身後有人拍住了他的肩。
他回頭一看,是良妃。
他的心一下子就暖起來了,他好慚愧。良妃沒有像當初那樣對他。他不該那樣想她。
可是同時,他也很有些不舒服。
她爲什麼瞞着他,既然她來了,爲什麼之前不告訴他。她有什麼計劃,爲什麼不跟他說?
良妃輕輕的衝他搖了搖頭。
康熙停下了步子。不久,他看到斜刺裡有一個和他裝束一般無二的女人走進了欽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