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 白馬寺。
微服的良妃把手中的香插在了香爐上。身畔的哈郎阿來到她身後爲她繫上披風。當他的手指輕輕的繞過頸邊的時候,良妃感覺到有點癢,就咳了一聲。
哈郎阿惶恐的把頭弄得更低:“奴才該死。”
不至於的。
良妃知道他就是這麼個認真的人, 可是總這樣也顯得生疏了。嘆了口氣:“咱們走吧。”
這回出來還是和以前一樣, 她在想念她的兩位哥哥和奶孃。至於阿布鼐, 那就算了吧。她不想他, 想起來也是恨。
做完佛事就可以回去了。知客僧挽留用齋, 良妃就吃了一碗麪。
停留了這麼一會兒,外面就下起了暴雨,良妃暫時不想走了, 就在寺中歇到了下午。
回到宮裡後去見了康熙,也有些特別的事情要跟他談。大公主純禧如今也有十四歲了, 就連太子保成也有十三歲了, 這姐弟倆都可以開始議親了。
前世純禧嫁到了草原, 而保成的太子妃卻是瓜爾佳氏(石文炳之女,以下簡稱石氏, 意同一人)。
這兩件事都是大事,但有着前世的軌跡也就沒有什麼好改變的。康熙同意就按過去的方法辦。只是純禧和保成都是他重視的孩子,良妃也待他們不錯。這兩場婚事自然是越隆重越好。除了從國庫出銀子以外,這良妃的私帑也不能少了。
良妃一聽要動她的私房錢,笑了:“我早就想過了。”
另外, 還有一件事。
前些年她和康熙商量過的要從內衛的下一代中挑選人材, 爲八阿哥組建新的團隊。她要從小培養和八阿哥感情深厚的人材, 讓他們爲他效力。從哈郎阿開始, 他的兒子必將入宮待在八阿哥身邊成爲最親密的侍從, 就是這樣,代代相傳。
雖然說有她和康熙的安排, 這皇位在於八阿哥必是十全十穩,可是他總是需要建功立業才能樹立起威信和口碑,沒有人脈怎麼行。
這也需要銀子。
康熙聞言道:“這我也想過了。”
他覺得這個辦法是可行的,從內衛的後代中挑選當然可以確保那些人的忠心,當他們潛伏在不同阿哥的身邊,成爲八阿哥的眼線之時,那些阿哥自然就沒有了勝算。可是,建功立業的道路上總有些事見不得人,總有些人要被拿來犧牲。全用他們去填補損失,未免浪費太大。
他的意思是查找京城的棄嬰,不拘出身,富貴貧賤皆可,把他們悄悄的管束和培養起來,成立專門的情報所。
簡而言之,就是小善撲營。
當初是如何剪除鰲拜,如今,他要用同樣的辦法爲八阿哥鋪路。
甚至那些訓練比當初還要嚴苛。
爲了八阿哥,其他的人也就只有去當炮灰了。
良妃看康熙同意也就沒有障礙了。剩下的,還要慢慢商量。
未來的幾天裡,純禧公主和太子各自的婚事被提上了議程,朝政一時忙碌了起來,良妃和康熙見面的機會也少了很多。八阿哥就待在了延禧宮,由成貴妃照看。
至於講學還是和往常一樣的,是康熙和蘇麻一同進行。
這一天,聽說蘇麻不舒服,康熙便帶上八阿哥去看她。剛走入慈寧宮,他就有感覺了。於是,他轉身對八阿哥說:“你先回去吧,我突然想起來有事情要和蘇麻單獨談。”
八阿哥應了一聲好就被哈達領到了手裡。
他們想要離開,可是並不容易。
到了路口便被玉錄玳帶人擋了回來。
八阿哥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巧妙的說道:“那你去找我額娘來。”
玉錄玳一愣,忙說一會兒成貴妃就會來。然而事實上,也是在騙人的。
八阿哥隨後捂住了肚子:“那我要出恭,你也不許我過去嗎?”
這就沒辦法了。
但是玉錄玳又說:“那奴才派人伺候您。”
用不着。八阿哥嫌煩了,擡手打了個響指,突然就有人衝了上來。
是內衛。
玉錄玳驚得臉色一變,不敢動了。
那一邊,隨後,康熙亦對跟隨他的,包括嘎珞在內的內衛道:“你們先去護送八阿哥,太皇太后在睡覺,驚嚇了她可不好。”他知道太皇太后的習慣。
內衛們原本是不想同意的,可想想康熙一直以來都很守規矩,而且太皇太后是最尊貴的,當然也是要照顧太皇太后的情緒。
於是,他們放康熙繼續前行。
不久康熙已經走入了室內,看到軟榻上躺着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婦人。
他知道不是蘇麻。一眼就知道了。
他張口欲喚,卻又停了下來,站在那兒呆呆的看着她,看着看着眼睛就有點溼了。
太皇太后很老了,按照前世的軌跡,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失去她了。
而且,他也有一種感覺,也許今生他會比前世更早的失去她。
是什麼把他們的關係變成了這樣。讓他如此無能爲力,讓他想起她的時候,心裡竟然也會含有怨恨。
康熙默默想着這些年,心裡好累。
他站了這麼久,太皇太后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回頭來看他。他知道她睡着了,便走過去跪在榻邊輕輕的拍着她的身體。他想起了在小的時候,太皇太后守着他睡覺的時候也會這麼做,只不過不同的是,她是坐在小馬紮上守着他的。
老人和小孩子都有這樣的習慣,在睡着的時候,有這樣的安撫會好一些,也會睡得更踏實。
現在的小小動作,就像是把他帶回了過去一般。
康熙拍着拍着,心裡揪得越來越痛。
他想起了過去。
那時候他才只三四歲就一直待在太皇太后身邊。那日,由於烏雲珠受了其他妃子的氣,太皇太后沒有偏幫她,福臨便跑到慈寧宮大發脾氣,把他給嚇到了。
自此夜間經常驚恐不能安眠。
是太皇太后每晚拍着他,即便他睡着了也一直拍着他,用輕柔的安撫和溫柔告訴他,即便他的父親是個混蛋,可是他還是有人愛的。
是她的愛讓他成長起來,讓他堅定的走下去,是她的鼓勵,才讓他得以忍耐那麼多痛苦折磨,去甘願承擔起最難的重任。
現在再想想,她對良妃的敵視和憎恨,所有的折磨,其實也都是爲了他。
是他先去折磨良妃,才讓她在太皇太后和其他人的眼裡下賤無比,是他沒有安排好良妃,才讓太皇太后危機感重重,不能放心。
前世他讓太皇太后一直懸心,也讓良妃備受折辱。而現在他也得承受太皇太后的仇恨與輕視,讓太皇太后更加不安,這都是他的錯。
康熙想到這兒,忍不住低下頭來,親了親太皇太后的眼睛。
這個微妙的動作,讓太皇太后忍不住的輕顫了一下。
在這世上,只有一個人這麼做過。
只有一個人。
只有那一個人。
太皇太后忍耐着沒有動。
等康熙結束這些,起身欲走的時候,她悄悄的睜開眼睛,側着臉,偷看了他一會兒。
她找他來,也把八阿哥找來,其實是爲了弄明白八阿哥和康熙的關係。上一次,玉錄玳帶來的消息說是覺得康熙和八阿哥越來越像了,而且有很多人都這麼覺得。說得她也心動了。玉錄玳還說,海蘭來告訴她,康熙在延禧宮時總是奇奇怪怪的。
太皇太后本來是爲了弄清楚這個才把康熙叫來的,而且爲了保密,不但沒有讓蘇麻在這裡,也讓其他的奴才都避開了。
可是沒想到她在等着的時候,居然睡着了。
而現在,她竟被另一件事勾起了心思。
她想到了在曾經他照顧她時的那些舉動,那一百多個日夜,那無數個片斷,無數的影子在她眼前晃。
她想到在成妃生下七阿哥時,康熙的某些表情和動作,讓她感到疑惑不解的那些內容。
他的眼神動作不像是個賤婢,而像是她記憶中的某個人。而且,應該是最熟悉的那個人。
感覺在告訴她,她越想越像是在接近着什麼。
接下來,她的腦海當中彷彿有着兩張不同的面容,漸漸靠近,覆蓋成了一個人。
在她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那有多麼可怕的時候,竟不自禁的喚出了聲:“茶。”
康熙已走到門邊,快要出去了,聞言一頓:“太皇太后要喝什麼茶?”
“我要喝甜的。”太皇太后從榻上坐起來,充滿試探的看着他。
康熙一震。
那就又是一件往事了。
康熙還記得那是他十六歲除去鰲拜時到太皇太后宮中報喜,撒嬌時說了那麼一句。他說苦盡甘來,他要喝甜的。於是,太皇太后便讓蘇麻給他調了一杯蜂蜜。
現在,太皇太后這是……
康熙像被釘在了地上。
太皇太后盯着他的背後,用盡所有勇氣喚了一聲:“玄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