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澄心園。
胤禩進來的時候, 保成正在和正妻說話。還有說有笑的,大概是在說什麼喜事。不過,一見他來, 妻子的臉上就變得淡淡的, 藉故避開了。
保成也讓其他下人離開。
胤禩這纔過去請了安, 笑咪咪的送上一堆銀票和賬本:“二哥。這是下半年的。”
他是來送銀子的, 保成生性奢侈, 即便遷居於這裡,所有待遇也還是和以前一樣。自然也需要多多的銀子。他對老八的態度和以前一樣,胤禩對他的態度也還是跟以前一樣。
保成隨便掃了一眼, 不甚在意:“放那兒吧,宮裡怎麼樣?汗阿瑪好嗎。還有……嗯。”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另一個。
胤禩仔細分辨了一下, 他是在說康熙, 於是就跟他說起了長春宮的近況。說着說着, 兩個人都覺得好彆扭,就這麼笑了起來。
不管怎麼樣, 康熙和良妃都還好就行。
一切安穩,有些該辦的事就要辦了。保成想了一會兒,問他什麼時候娶妻。
一說到這個,胤禩心裡就有點愧疚,保成還沒有孩子呢。
保成認真的撫摸着手上的戒子, 突然的撣了一下灰:“誰說的?”
胤禩有點發愣, 難道剛纔他和石氏是在說……
保成擡起眼簾來, 帶有幾分玩笑的看他:“反正我肯定比你早當阿瑪。”經過這麼多年的調理, 石氏的身體終於有了改善。
哦。胤禩張大了嘴巴, 突然覺得好驚喜。
保成又接着說:“到孩子洗三的時候,你過來, 我們再打一架。”
好的。
看來保成心結全開,可以放心他了。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胤禩再也沒有了顧慮。既然如此,其他的事情也就快些辦吧。
朝政日趨穩定,胤禩的婚事不久也被提上了日程。由於這一世胤禩挑選的不再是八福晉而是太子妃,所以標準和人選也都有了很大的不同。而且胤禩對此事的想法倒是和良妃還有康熙出奇得一致。
前世的郭絡羅氏必然是要被放棄了,她的家世和性格都不適合做太子的嫡福晉,然而前世他們的不幸多半也於此有關,今生,八爺只希望她能有擁有一個溫柔專一的丈夫,平安度過一生。
然而,太子妃的家世也不能太過強悍,以免朝廷的局面有更大的傾斜,比如佟家。佟家現在爲了迎合聖意,已是很向着八爺了,相信他們自然也是很想聯姻的。
但是,康熙和良妃卻必須考慮當中的厲害,放棄佟家女成爲太子妃的想法。佟家就如同當初納蘭家一樣,將來也不過是要成爲炮灰的,他們家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成爲太子妃。
所以說到底,太子嫡福晉的家世不能太低和太高,最好是極其信得過的人。
甄別之下,最終選擇了哈達欽拉家的女子。哈達欽拉一族從龍入關多年,軍功不淺。
定下了人選後,欽天監也爲胤禩選好了婚期,那便又是半年了,婚事過程隆重,需要不小的花費,康熙接到章程後看得眉頭一皺,情不自禁的說了一句話:"這得花多少銀子?”
他的意思是有點太奢侈了,可是良妃卻不以爲然。她最愛的兒子成家,怎麼能節省呢?何況銀子根本不是問題。
她理所當然的回答:“銀子我自然會出,再說還有老九呢。”
康熙豁然開朗,他怎麼能忘了他!這個小子雖然才只有十三歲,卻也已經是少年天才了,去年八爺成爲太子後在乾清宮大擺宴席,所花的費用便是老九負責的,良妃驚詫之餘追問他,才發現那些費用不過是老九通過內衛用壓歲錢在京城開飯館的利潤中的一小部分,剩下的早就讓他自己拿去買地了。
雖然這不合規矩,良妃卻很喜歡,當即在宴會結束後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他放手去投資,而且所得的利潤全都歸他所有,只是需要他花錢的時候也不許心疼。
如今,八爺大婚就是還花錢的時候了。老九很喜歡人情往來,相信他會處理好的。
她得到的這一世,改變了自己和老八的命運,當中也承受了很多的痛苦,花費了太多的精力,就結果而言,倒也還不錯。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抗爭,不敢有片刻的懈怠,現在,終於可以藉着老八的事情好好休息一陣子了。
除了嫡福晉外,也還從落選的女孩子之中選擇了二人作爲側福晉。
胤禩大婚後住進了保成原來的毓慶宮。一年後便生下了嫡皇孫弘旺。
而遠在澄心園的保成與石氏也終於有了好消息,他們的兒子旺皙比弘旺要大一歲。
又一年春節,衆人齊聚宮中過年,恰逢落雪,足有半尺厚,良妃便與康熙商量,一人帶一個孩子出去觀雪。
御花園子深處栽種着梅花,適逢寒冬開得正豔,亦好賞梅。
康熙清早起來時便有些不舒服,但不想她掃興,聞言便按了按心口:“好吧。”
於是,保成與胤禩各自的家眷相隨,便在澄心園內逛了起來。自從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後,保成的態度也有了很大的變化。這一路上,衆人的相處倒也融洽。
保成亦很注意康熙的動向。
老實說,康熙的身體這些天的確有些不好,太醫開了藥一直在調養。今天氣候有些冷,出來吹風就有些頭暈了。康熙緊張着懷中的弘旺,轉身把他交給了胤禩,胤禩想要問他怎麼了的時候。他卻擺手叫他別說話。
良妃感覺到了什麼,便把牽着走的弘皙也放開交給保成,而自己隨他去了。
衆人只當他們想說些悄悄話,這便放開心懷,一起去玩樂了。
而康熙和良妃卻一前一後靜靜的走向了小徑。
當他們走向小徑的盡頭時,便見到了暢音閣。康熙擡頭望去,見着暢音閣比着去年又多了幾分滄桑,心有感慨,便回身拽着良妃的胳膊,和她一起上了樓。
從重生到現在也有快二十年來,每回想到這個地方,來到這個這個地方,他的心裡都會有着不同一般的感受。而今天,他本是沒有想到會到這兒來的。
也許,是因爲剛剛的心悸讓他又一次的懷念起了這裡。
康熙知道良妃也會這麼想的。
他和她一前一後來到了二樓,來到了他們曾經記憶深刻的戲臺上。
他攜着她的手,陪她一起坐了下來,心裡也有許多話想說。
然而,在說出它們之前,他也想和良妃靜靜的待一會兒,來懷念那些過去的歲月。
不過是好的,還是不好的。不管是充滿他的愛意的,還是充滿她的恨意的,也都值得懷念。因爲它們早已成爲了生命的一部分,不能迴避,也不該回避。
今生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三個兒子,還已經有了嫡皇孫,這就比前世圓滿得多了。他處在這樣的位置,不管良妃是真的在意,還是不得不在意。他在她心裡都是獨特的,並不會再有和他一樣的第二個人。
他不該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可是康熙卻知道,他明明就是不滿足。
他的心口爲什麼這般不舒服,就是因爲這些天來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一直想,想到不能安寧。
儘管已經有了地位也擁有了奴才們的巴結,胤禩也一直在叫他師父,可他卻知道,那些並不是他一直在追求的。他一直在追求的是良妃的心。他一直追一直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好像一直只能遠遠的看着一道影子,卻無法觸碰它。
他追不上它。不管想盡任何辦法,對此都是充滿了無奈的結果。
良妃聽到這裡,輕笑了一下:“如果我們換回來,你會給我什麼下場。”
康熙頓住了。
良妃於是說道:“所以你不用再說別的了。”
不,康熙要說。
“我會……”他有些急切的頓了頓:“我不敢說會對你好,因爲你不會信,但我會讓你得到想要的生活。不管你要什麼。”
“哦,是麼,那麼我只想要在沒有你的地方生活。”良妃諷刺的看了他一眼。
有些事,她一直都知道,卻是一直漠視着。
她明白,他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比上一回更加的努力。努力到今天,奮鬥到今天,他真的有些心力交瘁了。
可她卻漠視他。
到了今天,康熙心裡怎麼會沒數,他只是想再試探的問一回。
二十年了,他付出所有,達成了她的心願,將來不久,良妃便會把皇位讓給他們最愛的孩子,他想知道,幫他們達成這一切的他,有沒有可能得到原諒呢。
這些年來,他每一次的嘗試都得到了同樣的答案。每次他要問的時候,心臟都會習慣性的抽疼。這次也一樣。
因爲之前就不舒服,所以這一回還沒有開口,他就已經變了臉色。
良妃看他臉上發白不像裝的,擡手扶了她一下:“坐吧。”
“你能不能……”康熙突然想到,其實他還有一件事沒有完成,他還沒有想起良妃的真名是什麼。
所以,他有什麼資格問她這個問題?
突如其來的沮喪感斷裂般的撕扯着他的心,他感覺到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在腦袋一片空白的時候,他辛苦的掙扎,就好像一個溺水的人在尋找浮木。
偏偏那樣的痛感還在向四周延伸,憋悶得不行了。
康熙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看到良妃先是詫異的,而後也有一些驚慌失措。
她呼喚着他,問他怎麼了,看起來也有幾分關心。
康熙頓時覺得安慰了許多。他自嘲的在想,這倒也好,哪怕現在真的死了,也能看到她是在乎的。
可是他終究還是沒能想起她的真名。
他的手用力的按在了心口上,好不甘心啊。
等一下。
他被自己用力按壓的動作提醒到了。腦海中猛然閃過一個詞。
心。良妃的真名就是心!
音譯就是尼雅曼。
他的臉上顯現出了不可思議的神奇,張口就喊道:“尼雅曼,對不對?”
良妃愣在那兒,完全被他嚇到了。
康熙卻是接連的問了下去:“尼雅曼,是對的嗎。”
他好着急好想知道答案。有了這個名字,至少他可以證明他是真的愛她。他好想快點看到她點頭,哪怕他的心疼得死掉,也不如這個重要。
良妃還是愣在那兒,反應不過來。她的雙眼卻不可自控的迅速聚集起淚水,她很想哭。
她終於找回了她的名字。她不是低賤的小草,她是心,人的身體之中最爲重要的心。
康熙也很激動。
這麼簡單的答案,他卻找尋了二十年。心,如此貼切的代表了他與良妃之間的關係。
沒錯,良妃就是他的心啊。
或許就是因爲他深深的知道,才一直遺落在記憶的角落,任憑他怎麼找,都找不出答案來。
現在這個答案已經有了,另一個答案可以問了嗎。
良妃曾經說過,只要他想起她的真名她就原諒他,這句話還作數嗎。
康熙用力的揉了一會兒心口,覺得比剛纔好了一些。纔敢小心翼翼的去試探。
良妃聽了這樣的暗示,用力的按了按眼睛,抹去快要滑出來的淚水,冷冷的說道:“這件事……等你死了以後再說吧。”
康熙愣住。
他是如此渴盼着得到她的原諒,爲什麼她還是不肯原諒他。
他忘了生氣,呆呆的道:“那樣的話……我以後都不會有機會知道了。”
良妃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已經想要轉身下樓去了。
康熙急忙快步追了上去。這時候,他的心口已經神奇的完全不痛了。
不管怎麼樣,這樣的經歷,讓他也終於找回了他的心。既然她要他更加愛她,他會順從的。
他的人生有了更多的意義。
他不再追問下去了,不再想要那些虛幻的東西。只有繼續愛她纔有切實的意義。因爲那是必須的意義。
他一邊跟隨着良妃的腳步下樓,一邊暗暗的跟自己說,他會一直努力下去的。不管她到哪兒,他都會永遠永遠的追隨,他會永遠永遠的愛她。
因爲,她就是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