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只能呵呵了,用略帶撒嬌的口氣回答道:“一個呀。”
他其實寫錯了五個。他是故意的,把假的和真的混在一起,這樣會提高可信度。良妃踩雷的機會也會高一些。因爲他被軟禁起來,所以逼良妃出錯是最簡單最好的辦法。可是沒有想到,良妃並沒有在太皇太后或者蘇麻喇姑面前露餡。
他寫錯了五個,但到底是想把剩下的四個給賴掉的。
這種心態和當初的良妃很相似。這也很好理解,畢竟,誰會喜歡挨鞭子呢。
身體變年輕了,對疼痛的敏感也變得更深刻了。這種深刻並不是他喜歡的。因爲他發現,良妃的身體比一般人更敏感,更怕疼。
就是這樣一具身體,從前承受了來自於他的,來自於其他人的各種各樣的責打和折磨。
除了她是阿布鼐的女兒,到底還有什麼弄得他躁動不安,不能原諒她呢。
康熙微閉雙眼,不想去思考這個問題。
他的注意力凝聚在背上還有之前的那些傷口上。腕上和脖子上的傷還沒有痊癒。特別是手腕,因爲老要寫字,所以總是會弄出血來。
傷口已重新縫合兩次了,再這樣,不知道會不會更嚴重。
他正想着,良妃的手突然間就來到了他的腕上。
康熙容忍着她指尖壓了兩下,還是笑容不改。
他不能讓她試探出來,再疼也會忍着的。
他甚至覺得,現在的良妃所有的態度都好像當初的自己。當初他也曾經在良妃被打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告訴她,她還犯了哪樣哪樣的錯。
然後,高擡貴手的給她記到下一次。
她多像他,她是故意的嗎。
或許,他應該告訴她,他當時並沒有真心想要打死她。但是,如果真的說出口來,他自己都有點不信。
至少,當初,他是真的差點把她打死的。
而且這樣的次數並不是一次。
所以,他不可能跟她解釋,他每一次都沒有想要打死她。
他現在的處境可是比當初要好一些。雖然很悲慘,但是他現在的價值比當初的良妃可是高太多了。然而遺憾的是,良妃似乎無視這些價值。或者是明知道,也不會因爲價值而厚待他。
這樣太危險了。
他必須讓她意識到,發泄怒火併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最好的報復是在他身上挖掘出他的價值,利用這些價值得到最好的也是最高的享受。
他當然不會直接提醒良妃這些的,他在想怎麼讓她明白,目前的做法很不明智。
他們之間是有默契的,康熙曾經有過好幾次的體驗,往往他的某些心思,只有良妃纔會懂。
而她的某些痛苦,他其實也是明白的。
可是因爲憎恨,他們都不約而同的忽視這份默契。
這不僅是溝通上的問題。
這也不僅是他們以前一直以來的問題。
彆扭纔是最大的問題。
從前每當他想對良妃好一點兒的時候,他總會緊接着發現,良妃對他並不感激。原因就在於,他總以爲那一點點的好,就能讓她忘了從前的傷害。但是他自己並不清楚這一點。
而一旦良妃真的做出一點兒他想要的舉動,他又會莫名其妙的發脾氣,覺得她別有用心。
反正他們總是彆扭着的,每次相見非得弄得血流成河。
就這樣,一次次一年年隔閡越來越深,到現在能面對面的安靜些說話,都已經很不容易了。
但不管怎樣,康熙到底希望目前良妃能對他好一些。
或許,他也會想到,曾經的良妃也有可能這麼渴盼過,渴盼他對她好一些。
他沒有賞賜過她,輪到她對他的時候,他就覺得,她對他就應該是例外的。
因爲他們的身份不一樣。他是至尊至貴的,和她不一樣。
他相信那些過去一定會很快回來的。
他覺得,今日的償還已經足夠了。以他的身份能夠忍耐這些,就已表達了足夠的“歉意”,儘管他心裡並不那麼想,但是實質上,他已經領受了痛苦。
“可以了。”他說:“咱們說點別的事吧,你到底怎麼惹太皇太后不高興了?”
他當然覺得太皇太后不會無緣無故的派人來打他。這一定是良妃以前惹下的麻煩。
良妃沒有說話,因爲指尖沾上了血,她把手放在帕子裡慢慢的抹了一下,看着落下的那點紅心裡頭有點發怔。
康熙盯着她看。他此時的目光很真誠。他也盡最大的可能溫柔些。溫柔和卑下是不一樣的,不過也還是能讓他感覺到深深的羞恥。
他從未在任何一個嬪妃面前這樣展開自己。這是第一次,這是他賞賜給良妃的“殊榮”。
他的臉色從緊張變得平靜,從無情變得多情。其實這對他來說並不難。
他也覺得很奇怪,他打磨人的手段從來都很好,怎麼就在良妃的身上失效了呢。
良妃知道他在看,笑了一笑,合上手帕放在一邊,柔和的說:“如今鬧成這樣,朕這兒你是待不得了,準備一下回浣衣局去吧。”
浣衣局?
康熙可不想回去,即使他要自由,但並不是要到那裡去。
那也不是什麼好地方。而且,回到那裡,日後再到布庫房來的時候,就跟以前的良妃沒什麼區別了。
這是罪奴的待遇,他不想要。
如果不是因爲良妃行事不定,他其實想過一直待在這兒直到某個時間點。
只有在這兒,纔有他要的秘密。也只有在這兒纔是最方便行使那個秘密。
不過,真的留下來的話,時間會有些長。
好在浣衣局到底是外面了,離開這個小屋,他也會有新的機遇。他的人傷的傷,走的走,可他們總會回來的。
想到這裡,他也就無所謂的答應了。只不過,當然要表現出有一點捨不得。
他相信如果他高興的離開,良妃肯定會不高興的。
他把眉眼一低,再擡起時便含了一層水光。
那不是哭,但是很動情。
良妃愣了一下,伸手摸摸他的臉。康熙不喜歡,在她的手摸上來的時候,身體也跟着一僵。良妃的手也停了一下。
他們都覺得古怪,而彼此也都知道。
趁着良妃走神,康熙突然欺身上來,輕輕一笑。
他想告訴她,他也不怕同歸於盡,卻在看見她的眼神時頓住了。
他真切的感受到了良妃的情緒,因他體驗着如今的身體,這種情緒是傷痛最好的說明。
肚子有些餓了。康熙爲難的轉過了眼睛。良妃輕喚了一聲,很快便有香味從外面傳過來,小魏子端來了晚膳,是乳鴿湯下的麪條。
良妃已經吃過飯了,所以這一碗是給康熙下的。
份量很足,湯也很鮮。裡面有很多鴿子肉和配料。勾着肚腸百轉千回的香,香到了骨子裡,誘人死了。
康熙微微一怔,隨後質疑的看向了她。
良妃擺手讓小魏子下去,然後親手把碗筷端了起來。
等到它挨近脣邊的時候,康熙才相信是真的給他吃。
他想也許是今天的事給了良妃警告,所以她這麼對他也是爲了向他示好。這麼一想,他也就坦然的接受了。
他一向高高在上慣了,根本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可忐忑的。
但是手太疼了。一動,身前背後也都疼得很。
良妃沒說什麼,挑着麪條小心的喂到他嘴裡。
她太溫和了,這讓康熙覺得很不對勁。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先受用了再說。
等他把麪條吃了,湯也喝完的時候,良妃和他一起洗了把手,然後接着聊天。
“鴿子肉收傷口很好,待會兒洗了澡上了藥你好好睡吧,小心些別碰到了。”良妃此刻的情緒很低落。她這麼做也只是爲了蘇麻喇姑。康熙的遭遇讓她想起了從前的痛苦,在她被無數的責罰弄得死去活來時候,幸好有蘇麻偶爾的庇護和鼓勵,她才能支撐下來。
所以今晚的麪條其實和康熙沒有關係,是她報還給蘇麻喇姑的。
康熙聽了,心頭涌起難言的情緒。他感謝蘇麻喇姑的慈悲,使得他可以領略到急需的溫情。他也爲自己感慨,他剛剛差點又自作多情了。
身上痛得太厲害,他情不自禁的抱膝,背也稍稍彎了下來。這時候,他突然想到良妃曾經的動作還有那個夢,他明白了原因在哪裡。
身上前後都有傷,可不就得這麼睡麼。
良妃大方的指點着:“其實你可以試着趴着的。”
側着睡也成,但是良妃的腿曾經摺過,舊傷好了以後,側着睡仍會有壓痛。
趴着是沒法子的選擇。康熙心裡明白,若是趴着脖子上的傷口又得磨到了,會見紅的。只有抱膝待着纔是最好的。雖然睡不踏實,但是總好過做惡夢。
他又一想,良妃那樣已經養成了習慣,她從前捱過多少打呀。
他嘆了口氣,擡手去捉她的手指。雖然說不上是可憐她,但也有着同病相憐的心情,這種心情只能持續一會兒,但是他的確想要安慰她幾句。
良妃躲開了。
康熙尷尬的動了下肩頭。他很少主動去安慰下人,既然她不領情那就算了。不過,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正好想打岔也就順口提了起來:“玉錄玳過來的時候,爲什麼要帶着水盆呀。”
其實這是一個無聊的問題。康熙問完了也就意識到了,他並不期待答案的。
只是既然說出了口,他也就希望良妃不要第二次拒絕他。
這樣問的時候,他不太敢看她的眼神。那裡面的情緒總有一種命運的暗示,告訴他,他有可能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迎接些什麼。
恰好良妃也不想看他,把臉扭到了一邊。
康熙聽到她輕鬆的說:“她打完以後總要洗手的吧。呵呵。真噁心。我的血……你們真噁心。”
他心頭一凜。
良妃壓下喉頭的嗚咽,沒再繼續了。她的話有點奇怪,可是他聽得明白。她在罵玉錄玳,也在罵他。
她的血是乾淨的,一點兒也不髒。是他們弄傷了她,他們纔是下賤的人。
他悶悶的把頭低下去,他不想告訴她,在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竟然有着情不自禁的認同感。
那是領略過和她一樣的痛苦才能明白的情感。
他煩躁的忽略了這些,摸摸身上的傷,小聲的跟她說:“我累了,我想洗澡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