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參謀喘了口氣,繼續在那繪聲繪色的描述着戰鬥:
“工事外面,簡直是個絕大的霧天,也可以四個字來形容:不見天日。我們看這情形,判斷着敵人,必然想進撲巖凸,抄到獨木關的後面,然後和另一路的敵人合流,順着江邊公路,直攻武漢大東門。因之,一面把詳情隨時電話團指揮部,一面電話前方几個據點把兵力後撤,以便集中。
我們在那炮彈轟去了半邊的指揮部向外看,每兩三分鐘,前面平地上就有一陣火花涌了起來。那些火花,那一叢由平地涌起,不是一座魔塔?可是他兩個人,就帶了兩班人,由葉家崗轉了回來。我說的鐵人事實上真也是一羣鐵人,飛騰的硫黃焰屑,地上濺起來的塵土,水稻田裡的泥漿,把這些弟兄全身都塗抹着。還有掛彩的弟兄,臉上手上扎着塗抹了灰煙的紗布,那一份形狀,真難用言語來形容。我看到他們,雖然說一聲辛苦,可是眼睛兩包眼淚水,真想搶着流出來。
楊營長看到他們苦戰下來,也就叫他們到巖橋去休息。我們的營指揮部,是在陡馬頭巖凸之間,我們隱身在長堤下的工事裡,看得十分清楚。敵人在沅江岸,拉着一條縱線,有五路部隊向這巖凸前方猛撲。
在這五路敵軍的前面約莫是一千碼,炮彈是一顆連着一顆地給他們開路。炮彈上面,還有飛機車輪似的飛着,也是不斷地掃射和投彈。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在前方佈置的那兩連人,當然是攔不住敵人的步兵。到了四點多鐘,敵人的山炮聲,忽然停止,只有零落的迫擊炮聲。
我們立刻接着第一連指揮所的電話,敵人的步兵,對着巖凸,分三路猛進。每路是五個波隊,我們三挺機槍,正好截住這三路。電話報告過了,前面的機槍,已像大堤決了口一般,嘩啦啦發響,敵人的輕重機槍,也不能分別它有多少,也分不出是哪裡起哪裡落,只是接連着發射。
楊營長向我說:‘參謀,請你到指揮所保持着接觸,敵人來勢兇猛,非我自己前去不可了。’他說完了,背起步槍,掛着手榴彈,跳出指揮所就走。這指揮所附近的掩蔽部裡,只有一班預備隊,全跟着他上去了。
我在掩蔽部裡,向外張望,見楊營長帶了一班人,連躥帶跳,又時時地伏在地上躲避敵迫擊炮的炮彈,很快地,就看到他們鑽進了面前的煙霧叢中。那時,就有兩架敵機,由南邊轉了半個圈子飛來,似乎他已發現這裡有援兵上去,正盯在楊營長後,像燕子掠地一樣,斜側了翅子飛,咯咯咯,一陣又一陣,在煙霧上掃射。我十分爲楊營長這一班人擔心,同時,我對他們這大無畏的精神,又實在佩服。
我也就伏在工事裡向前張望,眼皮也不肯眨一下。約莫有半點鐘,在北首,已經發現了很密的機槍聲,並且有幾顆迫擊炮彈,射落到指揮所附近。外面一個哨兵,匆匆地跑進來,向我報告,北面已發現有敵人,相隔到一千一二百碼。我聽了這話,確實吃了一驚。這樣子,豈不會讓敵人衝到巖凸後面來了。那我們在巖凸的人,全會被他包圍。這時,指揮所只有一個連附和幾個雜兵,我毫不考慮地就打電話給團長。我一面告訴在指揮所裡的人,緊急戒備。
所幸日本人送我的那支步槍,還是帶着的,我預備到必要的時候,大家衝敵陣,作個自殺攻擊。
還好,不到十分鐘,楊營長已帶回第一連由巖凸回來,他也沒有來指揮所,就在北面一道小堤所,臨時布起陣來,將敵人截住。這時,我已判斷這裡已陷敵手,因爲正面沿着公路,也已發現敵人。最後我已看到敵人一支波狀的部隊,有三個波隊向皇經閣推進,我料想是我最後一分鐘到來了。我摸了兩摸身上掛的兩枚手榴彈,我又端起步槍來看看,撫摸兩下機槍。好!精彩的表演來了。
轟一下很猛烈的響聲,在面前幾百碼的地方響着,一陣火花爆發,離着指揮所最近的一個敵人波隊,中了我們一顆炮彈。”
他站着說聲身子向下一蹲,又一起,右手緊緊地捏個大拳頭,在左手巴掌心裡猛可地打了十下。他接着道:
“自此以後,我們每顆山炮彈發出去,都落在敵人的波狀密集部隊裡面。沿着沅江西來的敵軍,首先就讓打垮。後來我們的炮彈,陸續向北路發射,敵人就節節後退。我在指揮所裡,緊緊地握着步槍的兩隻手,也就鬆懈下來。
不過敵人的步兵雖已停止住了,炮兵又開始發動,指揮所頭上不住地發出呼呼的怪叫,敵兵也在向我炮兵陣地還擊。我正要向團長打了電話去,團長卻帶了一連預備隊由後面衝上來,正由指揮所經過。那個剛由這裡下去休息的董慶霞副營長、胡德秀連長,他們竟是跟着同來。
這時,敵人的飛機雖已撤退,可是那敵人炮彈的火光,就在我們面前水稻田裡,一叢叢地開着火花。陰暗要晚的天色,面前的田園,像在閃電光裡照着,他們就在這野火羣裡面,分了二隊暗影,半俯了身子,向面前敵人衝去,我親眼看到柴意新團長,領着一班人和一挺機槍,一陣風似的,踏着石板人行路,啪啪作響,搶到面前那道矮堤上去。天色雖越發黑了,在炮火光裡,我還隱約看到一羣影子,跳着搶上了堤。
一陣機槍聲發出去,隨着兩側的機槍,都應聲而起。也不到十分鐘,前面已是一陣殺呀的衝鋒聲。隨着手榴彈的爆炸聲,叫了起來。我實在忍耐不住了,走到指揮所外面堤上來遠眺。那發着紅火球的敵人迫擊炮陣地,已移到兩里路外去,吐着火舌頭的敵機槍陣地,也三三五五地在前面向後退。我們這裡三羣閃動的火焰,在前面堤下,逐漸地向前移。
隨後一陣火花閃動之後,又是遙遠的一陣喊殺聲,我知道柴團長又來了個衝鋒。我就站在堤上看呆了,我忘了頭上隨時有炮彈落下來。後來還是一個兵站起來叫我:‘報告參謀,團長來了電話,我們已經把巖凸拿回來了。’
我才鬆了那口氣,回到指揮所裡,一通電話,師長叫我回來。我就摸黑走回來了。”
他一面把這幕精彩表演說完,方纔俯着身子下去,把那粗瓷壺拿起,再斟了一杯冷開水在手,仰起脖子,嘴對了茶碗,咕嘟嘟幾聲,把水一口氣喝乾。
鎖柱笑道:“在你這一番說話,不要說是打仗的人那股子勁有多麼大,單憑你這全身努力,也可以想到這一仗的緊張。”
李參謀笑道:“假如我還留着一條命在,等完全勝利了,我有幾件拿手戲表演,或者來個武漢戰役演講會,或者到電影公司裡去當一名副導演,那真有聲有色。
”鎖柱道:“爲什麼不當正導演呢?”
他笑道:“那就爲了拍片子的技術差勁啦.......”說着,打了一個哈哈。
這一種笑聲,把同屋子裡的一位張副官驚醒了,他在牀鋪上昂起頭來笑道:“老李,你說得真是有聲有色,我睡着了的人,都讓你這位副導演,把這精彩的鏡頭,照耀得如臨大敵。”
李參謀向他深點了個頭笑道:“對不起,我實在是太興奮了。起來坐一會兒,來一支菸。”
說時,在身上掏出一盒紙菸來,向他照了照。
張副官道:“我還是睡的好,天一亮,敵機就該來轟炸,我還有任務,要對付空襲呢!”
鎖柱在一邊坐了下來道:“咱們26師,實在最能忍受飛機威脅。一個部隊,有些欠訓練的軍隊,只要人家來兩次轟炸,就垮下來了。今天早上,敵機來襲的時候,聽說我們的高射炮差不點兒打下了一架,是有這話嗎?”
張副官接口道:“我們的高射炮連,實在是賣力的,只是我們的炮太少了,少的是‘恩勒溫’,對付一批一批的機羣,實在是不易呀。”
他不忍直率地說下來,夾了這麼一句英語。李參謀道:“那麼多苦仗,我們就吃虧在太劣勢的裝備上。不過只要我們能咬緊牙關,把時間拖下來,這個缺憾,總會慢慢補救起來的,我始終是樂觀。因爲有了好的裝備,我們可以打更好的仗。說到這裡,我得補充今天下午這一場鏖戰幾句話,炮兵團金定洲團長,十分賣力。他自己跑到觀測所去觀測指揮,也不知道敵人是發現了這事,還是無意的,他們的炮加長了射程,就在炮兵觀測所附近,落下了四五顆炮彈。金團長動也不動,觀測得仔仔細細,在電話裡指揮發炮。有了他這樣努力,才讓我們每一顆炮彈發射出去,都落在敵人的波狀隊伍裡面。”
正在那說着,屋子裡的幾個人立刻聽到嗡嗡軋軋的飛機馬達喧鬧聲,就在頭頂上,刷刷刷!轟隆!刷刷刷!轟隆!那炸彈的破空落下聲和炸彈落地的爆炸聲,連成了一片。
鎖柱向窗子外看看,還只有點魚肚色,便道:“天還是剛亮,敵機就來了,有多少架?”
出去又回來的李參謀道:“這次來得不善,共是十六架,你當心!”
說着,他再次衝了出去出去。
突然之間,那朝外的兩扇窗子,向裡一閃,哐當地響着。也感到事情不妙,趕快向地下一伏。可是人還不曾趴下,像牆倒下來的一陣熱風由窗子外涌了進來。他正要趴下去,這陣熱風,卻幫了他的忙,推得他向地下一撲。
而撲在他身上的,還不只是風,有小石子和大小的沙粒。憑了這點情形,他知道附近中了彈,沉靜了一兩分鐘,並無第二陣熱風吹來,他立刻一跳站起,向屋門口走來,看看情形如何?這裡是中央銀行原來營業處的側面,跨進了大廳,在那裡陳列的器具照常,坐在裡面幾張桌子前辦公的人也照常。
遠看着防空洞口的電話總機所在地,接線兵正忙着在接線,當然絲毫沒有損害。正站着凝神呢,一個傳令兵,由師長室出來直走到面前說,師長傳參謀去有話說。他走到師長辦公室裡,見飛哥拿了一張武漢城區的地圖,放在小桌上,煤油燈下,正靜心地在看。
馬德弼在用電話指揮城外作戰部隊,頭頂的飛機馬達聲和師司令部周圍的炸彈爆炸聲,儘管連成一片,十分緊張,他們就像沒有那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