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滾滾,長長的車隊沿着山間的石子路,漸漸駛離溫如是生活了七年的山莊。
溫如是一襲暗紅色的曳地長裙跪坐在車隊中段的車駕上,四圍沒有遮擋,只有淡紅的薄紗隨風凌亂飛舞。
錦緞般的如墨長髮被高高挽起,髮髻邊的花簪綴下細細的金絲串珠流蘇,耳上的紅寶石耳墜晶瑩剔透、搖曳生光。
溫如是面上的濃妝掩蓋了青紅的五指印記,黑長濃密的睫毛卷翹,脣紅似血,精緻得看不出本來面目。
她就那麼垂眸跪坐在層層疊疊裙裾,沉靜肅穆得仿似一個局外人。
這樣的結果是她早就預料到的,溫侯還是將她像個貨物般送了出去。
想起臨走前,他施恩般地說,會以送嫁的規格待她,溫家從此會與裴將軍府結爲姻親之好,溫如是蔑睨地微微勾了勾嘴角。
雖然她輸了,但是溫侯也贏不了。她會睜大眼睛看着,他是怎麼將歷代祖宗們留下的家業,一步步親手葬送。
莫邪就在她的車後,被一根鐵鏈拴着像牲畜一樣拖拽着前行。
溫如是背脊挺得筆直,沒有回頭。
這是警告,警告她進入裴家之後要老老實實地聽從他的指令監視裴仁青,甚至是殺人。溫侯在告訴她,他敢放心送兩人走,就表示他隨時都能再一次取他們性命。
溫如是攥緊五指,手心是溫侯交給她的一串珍珠手鍊。如果他以爲這樣就能打垮她,那簡直就是大錯特錯。
出了城,道路兩旁的景色越來越荒涼,騎着高頭大馬行進在車旁的侍衛不像是送嫁,反倒像在押運犯人。
“走快點,小子!”一劍鞘擊在莫邪的背上,尚未痊癒的傷口崩裂,衣衫上頃刻就滲出了點點血跡。
侍衛長一夾馬腹,面無表情地越過他向前,馬蹄聲嗒嗒遠去,莫邪眸色陰沉地瞥了他的背影一眼。
小姐說不能衝動,他擡眼望着車駕上盛裝的溫如是,他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魯莽。以後有的是機會收拾他們,不必急於一時。
裴府離溫宅有一晝夜的路程,中途車隊會在城外的一間客棧停下來休整。
當奶媽柳氏和兩個丫鬟下車走到溫如是的車駕前攙扶她起身時,她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因爲長時間的跪坐,已經麻痹得沒有一絲知覺了。
拒絕了柳氏早些進店休息的提議,溫如是取過她手中的水袋沒有喝,徑自推開她們蹣跚着邁向拴在車後的莫邪。
莫邪今天新換的青衣已經滿是灰塵和血跡,他卻沒有在意自己的狼狽,只是定定地看着穿着一身嫁衣的溫如是一步一步緩緩向着自己走近。
新嫁娘在進入夫家之前下地行走,是爲大不吉利的事情,溫如是卻不管那些所謂的規矩,裴仁青不是她的夫婿,永遠都不可能會是。
華麗的裙襬經過石板路,逶迤在一小灘污濁的泥水裡,溫如是擰開蓋子,托起水袋舉到他的脣邊。
暗紅的廣袖垂落,露出一截瑩潤的皓腕,腕上的羊脂白玉鐲散發出溫潤的光澤,更加襯得她肌膚勝雪,溫如是是嘴角微微上揚,語聲輕柔:“你喝。”
莫邪低頭看着她含笑的雙眸,那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眼底只映着他清晰的面容,別無旁騖。那專注的神情讓人恍惚生出一種柔情繾倦的感覺。
莫邪雙脣微動,低頭乖順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
十八歲的莫邪已經比溫如是高出了一個頭,她舉着水袋喂他的姿勢有些費力,但是溫如是卻一點都不在意,她反而很高興。
至少,莫邪學會了忍耐,這是一場磨難,能夠熬過去的人才能得償所願。
天下大勢有漲有落,命運總是那麼公平的,他們今日每多受一點苦,來日亦會收穫多一分的甜。溫如是相信,最終的勝利終將屬於他們。
周圍眼線衆多,她不敢多留觸怒溫侯,只能吩咐侍婢爲他留下食物和飲水,便轉身進了一早爲她準備好的房間。
第二天一早還沒有啓程,裴府就來人通知他們不用進城,直接轉向城郊的別院,裴將軍會在那裡等着他們的到來。
溫家的侍衛和下人多有不忿,唯有溫如是淡然地重新踏上她的專屬車駕。
這樣更好,裴家防她防得連正府大門都不願意讓進,想必也不會給她任何機會做手腳,她總算有理由正大光明地拒絕溫侯的指令。住別院很好,省得她夾在他們中間難做。
裴府的別院比想象中的更漂亮,院裡到處都是一叢叢開得鮮妍的山茶花。
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已是中午,裴仁青只在他們剛到的時候出現了一盞茶的功夫,隨後就消失不見了。想到他看到自己一身紅妝的譏誚眼神,溫如是就知道他有多麼地厭惡自己的身份。
不見就不見,沒什麼大不了的,溫如是倒是樂得清閒。
唯一不滿的就是他只同意讓莫邪繼續跟着她,卻不肯讓人取下他手上的鐐銬。
戴着鐐銬的隱衛走到哪裡,都能讓人聽到他手上的鐵鏈聲,這還叫什麼隱衛?這樣的想法明顯愉悅到了他,至少溫如是聽得出,他離開時的笑聲是真的很開懷。
“不用在乎那些混蛋,他們越是鎖你,就說明他們越怕你。”溫如是低頭用柔軟的布條小心地將莫邪紅腫的手腕纏了好幾層,避免再被手銬傷到。
“嗯。”莫邪比往日更加地沉默,他攤着手,任由溫如是擺弄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怎麼了?”她似有所覺,擡眼看他。
莫邪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麼。”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從一進裴家,看到裴仁青的那一瞬間,他就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殺意。
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是莫邪也無法控制這種情緒。他想帶她走,不是因爲命令,只是很單純執拗地想要帶着她遠離這裡。
“你在這裡等着我,”既然他不想說,她也不會追問,溫如是抿了抿嘴,拉下他的袖口遮住手銬,站起來走向門外,“我去拿點藥,待會兒把你身上的傷口重新包紮一下。”
莫邪默默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門邊,起身一動不動地等着她回來。
溫如是一踏進門就對上他深邃專注的黑眸,她怔了怔,那樣的神情讓人有些心酸,就好像將要被人奪走什麼東西,卻無能爲力地只能眼睜睜看着。
她竟然在莫邪堅定的目光中看到了痛苦。
溫如是緩緩走近他身旁,放下手中的藥瓶,去解他的上衣。莫邪出乎意料地沒有反抗,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陽光透過窗櫺照在他的上身,古銅色的赤裸肌膚上橫七豎八的傷痕都已裂開,新滲出的血珠和着凝固的血痂慘不忍睹,他卻像感覺不到痛楚一般,平靜地注視着她的每一個動作。
溫如是終於忍不住了,雖然這樣聽話的莫邪她很喜歡,但是更多的卻是心疼。
她用淨水沾溼了帕子清潔他的傷口,徐徐低聲道:“裴仁青不會對我怎麼樣,他的目的是溫家,我最多不過就是個擺設。”
莫邪長長的睫毛抖了抖,她拿起瓷瓶,將藥粉一點點均勻地灑在他的傷處,繼續道,“所以,你別再東想西想的了,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我不會笑你的。”
莫邪蹙眉:“我沒有東想西想,裴仁青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你嫁給了他,他就有權隨意處置自己的姬妾。”
溫如是嬌俏地白了他一眼:“我沒有嫁給他,沒有儀式沒有洞房,頂多算是個人質,怎麼能說是嫁。”
莫邪黯然垂眸,低聲道:“遲早會拜天地,入洞房的,否則侯爺……”
溫如是嗤笑,不以爲然地接道:“拿什麼洞房?就憑裴仁青那個性無能?”
莫邪一愣,張嘴傻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先問她到底是怎麼知道裴仁青不能人道,還是該先提醒她,大家閨秀不該口出這種污穢的言語。
溫如是也不管他心裡怎麼想,徑自環臂開始爲他纏上布條。
兩人身體貼得很近,近得都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熱氣,莫邪甚至能夠聞到她發間熟悉的幽香。
她的鬢邊有一小撮髮絲滑了下來,調皮地捲翹着,隨着她的動作撓在他的頸側,癢癢的,讓他忍不住想要擡手幫她捋到耳後。
莫邪心中一動,直到這時候,他纔開始後知後覺地不自在起來。可是剛剛退開一步,便被溫如是扯着布條拽了回來,“別動,好好站着別妨礙我。”
莫邪伸手擋開她,結結巴巴地道:“小姐,我可以自己來。”
溫如是怒,早知道就包紮好了之後再告訴他。這人還真是,一脫去死氣沉沉的樣子,就又開始在乎那些莫名其妙的規矩,她真想撬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構造!
“把手放下來,”溫如是杏眼圓瞪,指着他的鼻子怒道,“再敢推我小心我揍你!”
莫邪嘴角抽了抽,慢慢放下手,無奈地閉上了嘴巴。
他明明就沒有推她,只是擡手擋了一下而已。莫邪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心情忽然變得很好,好到就算小姐現在真的動手揍了他,他也會覺得很高興。
這是爲什麼呢?他想不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july和阿辭的地雷,愛你們~~麼麼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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