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是是個什麼樣的人,蘇輕塵一直知道。
他短短不到二十年的人生中,有一大半的時光,都被她牢牢佔據着。若說不幸中的大幸,那就是一百件壞事裡,或許偶爾會出現那麼一、兩樣好事。
譬如說,摔斷腿之後,女帝代五皇女送來的各式各樣賞賜中,有一冊他嚮往已久的《廣象戲圖》棋譜殘本。
又或是,在每一次清理完污衊造謠的人之後,女帝總會對蘇尚書在朝中的不和言論多加包容。
初時,蘇輕塵心裡也有怨,特別是在看到君父揹着他暗暗抹淚的時候。
可他並沒有讓這份怨懟污染內心的平靜。蘇輕塵是驕傲的,他一歲識字,四歲知五經,六歲能詩文,七歲的時候便將夙月王朝一萬三千六百八十一條律法背得滾瓜爛熟,九歲那年一篇鍼砭時弊的《九離子賦》震驚朝野,雖仍有許多不足之處,但蘇家長公子的神童之名也算是傳開了。
女帝爲此特地下旨,召他隨父覲見。因才著世,那是王朝男子的無上榮耀,以蘇輕塵的聰慧,假以時日,必會成爲驚才絕豔的人物。京中傳言,女帝此舉是有意爲太女擇婿。
蘇輕塵那時不懂,君父隱含的欣慰和蘇尚書眼底的擔憂是爲了什麼,他的心思都沉浸在學識的世界。
紅牆碧瓦的深宮內,太女溫湘寧眉目含情,在他面前溫柔得像朵嬌花。
然後,溫如是出現了。
蘇輕塵到現在還記得,她笑得燦爛,仰着頭在樹下催促:“輕塵哥哥,拿到我的紙鳶就快下來,我們一起去宮外放!”之後,他的記憶中,只有天旋地轉的疼痛。
如今,她還是那樣,仰頭望着他,就像當初一樣,許着比蜜還甜的承諾。
蘇輕塵長久地沉默着。
溫如是的心開始下墜,她強笑着拉着他的手道:“皇女府東面的院子,我已經命人拆了,讓他們照着我新設計的圖紙正日夜趕工呢,等到你來的時候,我們的新房肯定已經順利完工了。輕塵,你要不要看看圖?若是不喜歡哪裡,我這就讓他們去改。”
“不用費事,住哪裡都是一樣。”蘇輕塵心情複雜,那時候的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今天。
“你往後要住一輩子的地方,修仔細些也是應該的。”她做這麼多事,都是爲了他。
上一世不能在一起,今生他還處處不領情,溫如是的脾氣也上來了,“你現在就算想悔婚,也來不及了,我會守着你,除了我身邊,你哪裡也別想去。”
蘇輕塵輕嘆,之前還說要什麼都聽他的,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便故態復萌了。五皇女的話,真的做不得準。
他動了動手,仍然還是掙不脫,只好溫聲道:“我看看你額上的傷。”
“額上沒有什麼大礙了。”溫如是怔了下,雖是這麼說着,她還是聽話地鬆開了手,任他解開了纏在額頭上的軟布。
白皙的肌膚上還殘留着青色的藥膏,寸許長的暗紅傷疤很是打眼,蘇輕塵不由輕輕蹙了蹙眉。
“母皇的苴卻金線硯倒是個好東西,就是重了點,打在頭上真的很痛呢,一下子就流了好多血下來,”溫如是的心思又活泛了起來,挨挨蹭蹭地將腦袋湊到他手邊,“輕塵,你說我今後會不會留疤啊?”
蘇輕塵微微向後,面上還是疏離清淡的微笑:“太醫們給你開的藥方你肯定會有祛斑的功效,五皇女堅持使用,不會留疤的。”
“輕塵,”溫如是擡頭,黑眸忽閃着期待,“襲玥粗手粗腳的,老弄得我痛,要不,你幫我抹一次藥吧?”多親近親近,感情自然就培養出來了,溫如是其實一點都不在乎腦袋上會不會留下疤痕,不過,妻主的臉不也是正君的門面嘛,只要蘇輕塵會在意那就夠了。
果然,蘇輕塵猶豫了半晌,便起身去拿桌上的藥膏。
“在白色玉罐子裡面裝的那個就是。”溫如是探頭看了眼,揚起脣角提醒道。
旋開玉罐上的蓋子,一股清幽幽的冷香便傳了出來。蘇輕塵用軟布蘸了清水擰乾,緩緩擦拭她額上殘留的膏藥,語聲平淡無波,似乎只是隨口一提:“你剛纔不是說,這藥味道很衝嗎?我怎麼覺得還好呢。”
溫如是正眯着眼享受他的近身服侍,聽了他的話,面上笑容一滯,呵呵地就想敷衍過去:“祛斑的還沒用過,想來跟原先治傷的那種味道不同吧。”
“嗯。”蘇輕塵也不追究,平靜地換了張白巾蘸幹疤上的水氣。他的手法輕柔,指尖微涼,隔着薄薄的一層膏脂輕觸在她額頭上。
兩人離得極近,溫如是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輕拂在她的發端。
她的心慢慢地安寧下來,彷彿前世的痛苦在這一刻得到了圓滿,只要他還活着,再久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房中的氣氛漸漸瀰漫出淡淡的溫情。
“等脫了疤,再用一段日子就可以了。”蘇輕塵收了手合上蓋子。
溫如是遺憾地眼巴巴看着他起身將藥膏放回原處,洗淨指上的膏脂。
他轉身,就對上了她黑得發亮的眸子,不知怎麼的,告辭的話到了嘴邊,就變成了,“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來看你。”
溫如是脣角一揚,支起身得寸進尺:“不多坐坐再走嗎?院子裡的木槿跟合歡都開得正好。知道你喜歡蘭花,我派人去搜了很多種類回來,這時節估計也都帶花苞了。我陪你去外面看看?”
蘇輕塵沒有回答,行到門口頓了頓,轉頭對着翹首以盼的溫如是忽然微微笑了下。那雙眼中忽閃而逝的某種光彩,讓人抓不住,卻忍不住想去探究。
溫如是怔愣愣地回望他。往日蘇輕塵雖然嘴角也常掛着笑意,但那都是禮貌養成,他對誰都那樣,就連對街邊的乞丐,也是溫文有禮,但此刻他的眼底卻多了一份戲謔。
別跟她說戲謔不是正當的褒獎,溫如是是什麼人?再不好聽的話,從蘇輕塵嘴裡出來,她都能把它扭曲成自己愛聽的意思。
更何況,他對她笑了!不是禮貌,也不是疏離!這是不是就表示,蘇輕塵被她的誠意感動了?!
溫如是的心都提到了喉嚨口,她咧嘴笑着,小心地問,“怎麼了?”
他避開她熱烈的眼神,垂眸清咳了聲:“我本不想明說,不過,皇女府探病者衆多……日後五皇女倘若還想裝病,額上白布覆蓋的部分也不要忘了。還有,黃粉易脫色,太醫或許可以幫你調製一些穩固的藥水。”
“……”溫如是。
待到襲玥送走蘇輕塵,回來見溫如是還支起半身,呆愣愣地趴在榻上,忍不住開口笑道:“蘇公子都走了,主子你還沒回過神來啊?”
溫如是眨了眨眼偏頭看向她,嘆了口氣:“唉——你不會懂的。”
“主子不說,怎麼知道奴婢到底明不明白?”襲玥好奇心上來了。
溫如是又深深嘆了口氣,一頭扎進被子裡,攤開四肢。
“我就是在想吧,再這麼下去,蘇輕塵要是越來越毒舌了,一旦發生什麼言語之爭,我到底是讓着他呢,還是不讓他呢,還是讓着他呢?”
“那怎麼可能?”襲玥當即便笑了,“蘇公子那般斯文有禮,見了我們都微笑點頭的人,不會像主子想的那般逞口舌之非,主子你多慮了。”
多慮了嗎?
溫如是憂鬱地拉起被子蒙在頭上。
蘇輕塵要是啓動後卿的一半攻擊技能,都沒幾個人能抗得住。斯文有禮?他剛剛就是用着斯文有禮的口吻,建議她改用能保持長期性面黃的藥水。
……這還沒進門呢。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歐嘉諾的火箭炮支持!謝謝~抱住猛麼個~╭(╯3╰)╮
歐嘉諾扔了一個火箭炮